仙途無歲月。


    不論再漫長的時間對於他們來說, 都是頃刻的彈指一刹, 在這樣漫長的歲月裏,任何記憶皆是轉瞬即逝。


    可宇文猛迄今都還記得,小狐狸落進這片山的那一日。


    說來也不知道是巧還是注定的事, 其實半春山的這棟竹樓他許久才會來上一次,換成人間的時間就是十幾年。他在半春山附近設了禁製,一般的凡人是走不到這塊地來的,所以這處的風景百年如一日, 幾乎不會有多少變化。


    而他到這裏的來的第二日, 半春山上烏雲遮天蔽日,凡人瞧見隻以為約莫又要打雷下雨了,可宇文猛僅僅看了一眼就知道, 那是有人在渡劫。他斜倚在竹樓的露台上, 抱臂看著頭頂紫電閃爍的密雲,未幾,密雲中忽然落下一道燃著熊熊烈火的紅色身影,像是落日一般徑直往下墜著。


    衝撞力之大,竟然一下子衝破了他在半春山設下的禁製, 落進葳蕤的密林裏。


    他有些訝然, 順著那團紅落下的地方找去, 便在水塘上那棵歪脖子的樹身上看到了隻奄奄一息的小狐狸。


    那時的小狐狸比現在還醜,畢竟他從密雲中落下時幾乎燒成了一團火, 整個身體都被烤焦了, 渾身都是烏漆墨黑的炭跡, 有些傷口附近結上著血痂,仔細一看卻是已經燒熟了才會如此。


    他蔫蔫地掛在樹杈上,閉著眼一動不動,肚皮的起伏輕不可見,距鬼門關就差一口氣——傷成那樣,別說是繼續成仙,能不能活下都是個問題。


    宇文猛身為仙界天將,當然知道凡間事物不可多做幹預,他一向冷心冷情,別說隻是一隻狐狸,就是現在躺在這的是個人他不也見得會救。


    但他那日偏偏救了。


    他身上帶著的上藥藥性太大,小狐狸如若服用恐怕死得更快,宇文猛便隻能用仙力護住他的心脈防止這小狐狸斷氣後魂魄離體,可是那樣的重傷宇文猛不敢貿然去移動小狐狸,隻能先清理了半春山附近可能會吃掉這隻小狐狸的野獸,再匆匆跑出仙界去找醫仙歩醫取藥。


    然而等他再回到那裏時,小狐狸已經被另外的人救走了。


    他握著藥瓶站在水塘旁邊怔了許久,才輕輕笑了一下——是了,半春山禁製已除,誰都可以來這裏,除了離開的他。


    那日過後,宇文猛重新給半春山下了禁製,山裏又恢複了寂靜,像是從來沒有旁人來過這裏一樣。


    再後來,他就聽說了那小狐狸傷好後,經常拿著九洲四海尋來的至寶向劍神雲采夜報恩。他自認為不是那什麽心胸狹窄之人,聽到這消息後也隻是笑了笑,隻是在後來的某幾個夜裏,看到他為小狐狸要來的藥瓶時發會怔。


    畢竟除了他自己以外,沒人知曉那日發生的事。


    而以他的傲氣和脾性是斷然不可能到雲采夜麵前爭這件事,也更不可能到小狐狸麵前告訴他,其實那日先救你的人是我。


    為一隻狐狸牽腸掛肚實在太不值得了。宇文猛是這樣想的,雖然他自己也不想承認私下裏他還是偷偷關注著小狐狸的,並且在小狐狸每次將寶物送去雲劍門隻換回雲采夜的一堆劍符後,他都要邀請眾屬下暢飲一番——嗬,仙界誰不知道雲采夜送外人禮物隻會送劍符?


    後來雲采夜藥成親時他還送上了一份賀禮,並在心裏惡意滿滿地嘲笑小狐狸,心想小狐狸這下恐怕哭得眼睛都要腫了。


    所以天帝弦華派他下界時,他一點也沒猶豫,就想去看看小狐狸傷心欲絕的模樣。


    誰知見是見到了,見到他眼淚汪汪的樣子又舍不得繼續欺負他了。


    宇文猛輕輕歎了口氣,將小狐狸從樹杈上拎進懷裏,抱著他往竹樓走去。


    漠塵睡得本就不太熟,被宇文猛揣在懷裏顛了幾步就醒來了,他發覺自己陷在一個熟悉溫暖的懷抱裏,周身縈繞了男人身上清冽味道時一對狐耳馬上支了起來,一雙黑水銀般的眼珠亮汪汪的,一眨不眨地盯著宇文猛,高興道:“將軍!您回來啦。”


    “嗯。”宇文猛應了一聲。


    小狐狸卻是已經扒著他的衣領踩在他胳膊上站了起來,好奇地問:“怎麽回來得這麽早呀?”


    漠塵還以為宇文猛要到天色黑透後才會回來,卻沒想到這會兒太陽才剛剛落山,宇文猛就已經到家了。


    男人勾起唇,笑著睨他:“我想早些見到你,不就回來得早了?”


    漠塵被他這樣仔細望著,又聽他剛剛那句哄人的軟話,臉一下子就紅透了,好在現在他又變回了小狐狸,臉上還有毛毛遮著,心想宇文將軍一定不會發現他臉紅的。


    結果宇文猛抱著他進屋後就將他放到了地上,開口道:“變回人。”


    漠塵愣了愣,有些猶豫,在地板上乖巧地坐著,偏偏頭央求宇文猛說:“將軍,我不能繼續這樣嗎?”


    宇文猛半蹲下身體,伸手捏了下小狐狸軟軟的耳朵,雖然還是笑著,說出口的話卻是不容置喙:“不可以。”


    宇文猛在有些時候是說一不二的,也許是身居高位的日子久了,總是有種迫人的氣勢。


    漠塵不敢忤逆他,抖抖身體變回人形,不過這次沒忘記幻化出一身衣衫,他臉上的紅潮還未完全褪去,低頭打量了下衣衫,自覺還算規整妥帖就站定了,小聲乖順地對宇文猛說:“將軍……我變回來了。”


    可在漠塵變回人之前,宇文猛是半蹲在漠塵麵前的。而現在漠塵變回人了,宇文猛也還未來得及站起身,一抬眼該瞧見的不該瞧見的全部都給看光了。偏生小狐狸還真覺得自己穿了身衣服,雙頰紅紅,目光幹淨又水亮地望著他,頗有種在說“我聽話了你快來誇我”的邀功之感。


    宇文猛有些頭疼,心道還是得給小狐狸找些衣服穿上,不然整日在他麵前這樣赤條條地晃著,實在是……考驗他的耐性。


    他站起身來,狀似正常按慣例詢問:“今日有沒有好好修煉?”


    但是漠塵今日哪有修煉啊,他早晨忙著想人,下午直接睡過去了。宇文將軍帶著他千裏迢迢去尋了修煉的法子,他卻不好好修煉,漠塵心裏這話已經自責起來了,可是卻不敢把這些事說給宇文猛聽,他怕男人訓斥他,聞言便心虛地說:“有……有的!”


    可因著說謊,漠塵這短短一句話說得磕磕絆絆,雙頰上的緋色更明顯了,眼睛也躲躲閃閃地不敢對上宇文猛的目光。


    而宇文猛一見他這幅模樣就知道他定是撒謊了,止不準一天都沒修煉,就在屋裏吃點心看話本子,頹廢了一天,不過他不打算責備小狐狸,卻是忍不住地想要欺負他。宇文猛勾起唇角靠近小狐狸,抬手握住小狐狸細瘦的肩膀,那處的皮.肉白皙又滑.膩,就仿若握住了一塊軟白玉,勾得宇文猛都有些心猿意馬,不禁順著肩膀緩緩往下,摟住少年的肩背低聲誇他:“真乖。”


    漠塵先前聽宇文猛的話乖乖變回人形就是有些討好的意思,如今果真聽到了男人的誇獎,頓時抿著嘴角偷笑起來了。


    可是笑了沒一會他就想起自己是說了謊話的,便趕忙低下了頭,心裏期望著宇文將軍可千萬別再繼續問他的修為有沒有進漲,或是在修行途中有沒有一些領悟,這些問題他可是一個都回答不上來,他明日一定會好好修行的,再也不敢這樣荒廢度日了,今日就放過他吧。


    漠塵在心裏求神禱仙的,宇文猛還真沒問他這幾個問題,倒是問了另外一個同樣叫漠塵回答不了的問題——


    “你臉紅什麽?”


    少年微微低著頭,身後的頭發順勢朝前散落,將後頸那一段雪白的頸子露了出來,在落日的餘暉中蒙著層淡淡的光,宇文猛想起先前拎著小狐狸後頸肉,小狐狸在他懷裏溫馴的模樣,便抬手撫上他的脖頸緩緩摩挲著問:“我好端端地和你說話,你怎麽比今早我親你時還要臉紅?”


    前一個問已經叫漠塵不會回答了,更別說後麵這個。


    宇文猛攬著漠塵的肩膀,幹脆將他整個人都抱進了懷裏,貼著他親昵地說話:“臉紅成這樣,你是不是喜歡我?”


    漠塵早就發覺自己喜歡上宇文將軍了,這下午不還相思了半日都沒修煉嗎?


    他原先還有些害羞與自卑不敢言明,可是現在被挑明了問,想了想,他幹脆一咬牙承認了:“是的。”


    事實也的確如此,漠塵雖是不會掩藏自己喜好,想當初他愛慕雲采夜的時候,除了雲采夜本人,幾乎所有人都知曉這件事。但即使都已經這樣了,漠塵還是連“仙君我心慕於你”這樣婉約的表白都不會說,故而雲采夜直到成親,都隻把漠塵當做一個不知世事單純崇拜他而已的小狐狸。


    於是漠塵這次學乖了,忍著羞赧,又臉紅紅的補充了句:“我確實是喜歡……宇文將軍的。”


    宇文猛微微怔住,他剛剛的話不過調戲小狐狸說的玩笑話,根本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應,他垂眸望著正緊張得盯著他看,等他回應的小狐狸,心裏想的卻是:這小東西哪知道什麽是真的喜歡,估計是因為他救了他,所以像之前“喜歡”雲采夜那樣“喜歡”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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