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宋桓二人請旨修路那一天起, 京裏就等著看他們的車能造成什麽樣。


    雖說京津兩地離得甚近,騎馬一晝夜就能跑個來回, 可他們硬將新車捂得密不透風, 打定主意不讓人見著。


    九、十月間也有不少人趁著假日到渤海邊偷看的,兩位老師卻忙著招待西北、京城乃至南方諸省來的學生, 開小班傳授造蒸汽機的各類知識, 逮都逮不著人。那些學生倒好見些, 可他們剛開幾節熱力學課, 也未知自己要麵對的是何等艱難龐大的工程。就是有願意講講自己所學的, 也叫人如聽天書, 坐不多久就要告辭。


    幾番打探之下, 他們也隻能看到經濟園的工匠在墊路基、鋪鐵軌, 卻不知這鐵道是做什麽用的。於是這群好事者揣著一肚子疑問和好奇回京,又傳給更多聽聞此事的人。


    鋪著枕木的鐵軌修到京師門外,便成了滿京百姓參觀的熱點。而高大的雙層馬車開到京師門外那天, 半個京城的人都到崇文門外看熱鬧, 然後便被雙馬拖的超長雙層公交車耀花了雙眼——


    尋常的雙轅馬車都是兩輪車,車廂是涼轎般的樣式,至多擠得五六人。而這新造的大車卻是上下兩層, 比從前的車加長加寬了一倍有餘, 頂上還多出一層座位,車身包鐵,嵌著明亮如鏡的玻璃窗。


    凜凜寒天,車內的人連頭發絲都不曾被吹亂, 臉色紅潤、身形舒展,仿佛那車裏正是春光。


    馬車在一陣搖鈴聲中緩緩停下,車中便有人推開後門,搭下一個踏板。乘客次第而下,叫滿京官民等了幾個月的那兩個人卻是最後才走出來,仿佛主人送客般周到地目送著所有乘車的人都下去,才緩緩步下馬車。


    宋桓兩家的兄長早帶著家人在下頭等著,見他們下車便圍上去接人。


    隻是他們身手還不夠矯健。


    不等他們迎上去,已有一群被三元神秘大車勾了幾個月心魂的人搶上去圍住車梯,將宋桓二人堵在車尾小平台上,爭著問他們:


    這車叫什麽名兒,是怎麽想出來的?


    怎麽就想到要在地上鋪鐵條,讓馬車在鐵條上走的?


    這條道修通以後,會往京裏運些什麽?


    以後會時常來往通車嗎?


    這輛大車是載運學生的麽,可否讓他們這些人搭一程試試?


    ……


    這群人大多烏紗裹頭,錦袍加身,還有些他們倆看著眼熟的,顯然不是官員就是國子學學生。這些人見識寬,思慮長遠,看待這新車往往也是從廟堂高度——從策問題的高度來問,直切重點,有些問題甚至算得上尖銳。


    然而他們麵對的是開慣了記者招待會,甚至來京時自帶了半車廂記者、自由撰稿人的大鄭工業之父。


    兩位長年活躍在報紙雜誌和南戲北曲舞台上的大佬怎麽會怕他們提問?隻嫌底下來的記者少,問的問題不夠深徹長遠,沒法兒說盡他們未來公共交通問題的布局罷了。


    宋大佬翻掌朝台下壓了壓,稍稍斂起溫煦之色,露出技術專家的端嚴氣質。台下起伏的問話聲隨著他這一壓自然低落了幾分,知機的已不再開口,遲鈍些的也在周圍沉默的壓力下漸漸安靜下來,聽馬車梯邊那兩位仿佛站在講台上的專家講話。


    “此車的來曆,可從昔日秦馳道講起……”


    不管講什麽,都要從史書上找源頭,這是八股文章的標準做法,也是當今名士講學的風氣。


    所以宋時開頭就把秦代木軌馬車這個後世網上流行的說法拉出來當作軌道馬車的起源,說他所作隻是複原上古神器,將木軌改為鐵軌而已。


    雖然大鄭朝尚未發現秦代木軌,也沒有碳14測定年代,可是史書上有秦修馳道的記載,且修成的秦直道正好經過陝西,還有部分深入草原……


    所以他們兩位心細如發、明察秋毫的名偵探——不是,是禦史和分司大人,在巡查陝西各地狀況的時候便發現了秦馳道遺址,推斷出了它的舊貌。


    秦馳道鋪的是木軌,他們加以改造,就造出了鐵軌。車輪壓在鐵軌上,負載再重也不會壓壞路麵,輪子在光滑的鐵軌上行進得也更輕鬆,是以馬車走的也不慢。


    他們不光建了從經濟園到京師的一條長長的運載道路,還在經濟園周邊建起了通往北塘和縣裏的公共交通線路:每條鐵路上隔一段時間便發一趟車,如今走海運的貨物,北塘、近海打上來的新鮮海貨都能用鐵道馬車運輸。經濟園裏的工人、隨他們讀書的學生、共參新車的名家處士們都能乘著這樣的大車來往兩地之間。


    鐵路沿線還設了多個站點,人煙稠密的地方便設一站,車上的人中途可以下車,站點附近的人也可上車,不是一家獨占之物。


    背私是為公,同乘是為共,是以這種可供天下人共乘的車便叫作公共馬車。


    京中以後若有想去天津、去經濟園的,也可買票乘車。這鐵路是京津兩地和許多外地趕來的大戶巨室投資而成,不止道路結實、馬車質量絕佳,道邊還建了車站、雇了人日夜巡檢,比走官道都安全。


    ——修路中或曾有本地流氓青皮出來搗亂,早都被桓大人這位抗虜英雄指揮人清掃得幹幹淨淨,拉去海邊鹽田勞改了。


    宋時與桓淩站在車階上描述著未來的公共交通係統,新的兩地貨運……車頂篷墜著的銅鈴在風中搖蕩,鈴聲起伏,如同清越的樂音,將他們描述出的情景襯托得越發動人。


    凜凜寒風中,上到朝廷大臣,下到來看熱鬧的普通百姓都聽住了,不禁想象著乘這樣的大車到海邊——甚至暢想起了有一日京城裏也鋪了這樣的鐵道,走上這樣的馬車,讓他們坐進車裏,舒舒服服走遍京師裏外的光景。


    宋時給他們看的東西還能更迷人。


    他微微側過臉,叫了一聲“師兄”,將桓淩輕負在身後的手拉出來,抬下兩人身前,露出交握的十指給人看。


    如今他們已不需要長袖遮掩,不必裝作兄弟情深,可以在寒天裏戴著分趾手套,公然握著手一同下梯。


    桓淩腿長,先下一步,還要轉過半個身子扶著師弟,當他還是從前那個走路怕摔的孩子一般,半扶半抱著把他帶到地上才安心。


    道邊的記者、書生、看熱鬧的人叫他們兩人的動靜驚回神來,正好看到看鐵道的人下來扳動鐵軌,將公交車和裝自行車的貨車駛到另一條鐵道上,露出一輛堆滿碎冰的大車。


    宋家這邊早安排了車馬來接他們帶的節禮,此時叫車夫將車橫在海鮮車後,車廂前端用油壓的千金頂慢慢撬起來,一車混著冰的新鮮海產便在眾人麵前傾倒下來,在新車上堆成魚山。


    一股微鹹的帶腥味順著寒風撲麵而來,猶如渤海的海風從三百裏外吹入京城。細窄的帶魚泛著銀閃閃的光輝,與反射日光的碎冰一道閃花了眾人的眼。


    然後這些魚蝦中就分了一批跟著記者和看熱鬧的百姓們一起回家,成了宴客時的珍味,隔日報紙上值得一書的盛景。


    若誇這軌道馬車能運多少煤炭鐵石,大多數人其實都不關心;要說它乘坐舒適,往來便捷,用得上它的人也不多。可一頓新鮮的帶魚、明蝦、海鱸魚、海蠣子上桌,無論吃著吃不著的,頓時都體會到了鐵路的好處。


    渤海裏有的是新鮮海貨,可京裏離著海邊三百裏之遙,奢侈到能為一點鮮魚而每日派車來回的人家可不多。哪怕是在宮中,為了省惜民力,也是以幹魚、鹹魚為主,極少能吃到新鮮海味。


    但有鐵路就不一樣了。


    鐵路上不會有來往的行人和車輛搶道,專供他們的鐵軌大車載人運貨,運得越多收益越多、越快收回成本。一班班、一列列馬車從通車這天起便再無休止,按著既定的方向和時間行駛,將鮮靈靈的海貨、自行車、三輪車等車運進京城,再拉上西山的煤和石灰回經濟園。


    這一年下,從海邊運到京城的河海兩鮮絡繹不絕。捕撈上來的鮮魚用河冰鎮著,在各處車站換馬換人,接力運輸。幾個小時後,最新鮮的海產就已運進宮中禦膳房與皇室宗親、親貴大臣的廚房,或是直接擺上了集市的攤位。


    冰鮮魚的味道雖不及海上現釣現吃,卻是鱗白眼清,肉質堅實彈嫩,除了清蒸以外怎麽燒都鮮香可口。冰的海蟹、海蝦買到家裏也一樣新鮮,螃蟹依舊可以清蒸,蝦可烹炸澆汁,海螺海蠣蒸烤炒涮皆宜……


    吃得朝野中外都覺得這鐵路實乃天下重器,該建,該多建。


    京裏也要用鞍山的鐵、陝西的石油、煤油、杜仲膠等物,還有軍需往來,都可用這鐵路馬車運送。雖然這鐵軌怕人偷,保護、修繕之事麻煩些,不過各地都有駐軍,如今天下太平,分些軍人守著鐵路也非難事。


    鑄鐵軌、修鐵路一事不好壓到已經致仕的宋時和桓淩身上,但可先向他們訂鐵軌、借工人,再派一批人到渤海經濟園學習——這事一回生、兩回熟的事兒,如今都已經是第三回遣人了,還有什麽不成的?


    朝廷派的也自然,他們小兩口也收得也痛快,將這些官派的學生一律納為研究生。


    從前在漢中時他們辦的是職業教育,教出來的都是普通職專生。如今都搞起小班教學,教起蒸汽力學了,學校檔次也得提一提,改叫個研究院,學生自然就都是研究生了。


    宋時自己做了研究院院長,自然也要給愛人拔高身份,不能光叫個老師、先生的,遂水漲船高的冠了個院士銜。


    桓院士。


    這個稱號仿佛比桓進士更有冷靜理智的學者魅力,單這麽他一聲,就讓宋時喜歡得眼睫微顫,心跳加快。


    不,不是想讓他發論文,而是想按住這個一心向學的學者,剝開他理性的外殼,讓他拋下研究,沉迷於自己。


    宋時敢想敢幹,喚著“桓院士”,將這位剛剛上任的院士按在懷裏,讓他明天再為人師表,今天先讓院長潛一回。桓淩雖不知道他為何這麽激動,卻也願意配合,叫了他一聲“院長”。


    他一手解開院長腰間錦帶,咬住緊裹在那段修頸間的交領,重重往下一扯:“院長,請恕我以下犯上了。”


    新年前後二十天的假期,沒有學生在身邊,桓院士也不消端為人師表的架子,暗地裏不知將他的新院長裏裏外外犯了多少回。好在這院長和老師之間的小情趣也並不礙著他們做正事。這一年假期即將結束時,兩位師長便收拾起了在家裏的隨意,帶著學生登上公共馬車,沿著結實的鐵軌回到渤海經濟園。


    不久後經濟園鑄造的鐵軌便隨著鐵路運輸源源不斷進京,修那條京海鐵路的工匠們又在京城裏修了兩組嵌入地麵的鐵軌,十字交叉地貫通了京城。


    第一批馬車早晚依著早朝、下鑰的時間發車,可供全城官員搭程。次後又漸漸修進環城的鐵軌,尋常百姓們也可買票乘車。


    除了這些公交馬車,城中更有愛乘三元車的書生、自己騎車的風流公子、坐合和車出行的老弱婦孺。呂閣老領頭兒地騎車,於是朝廷官員、學中士子們也都學起了比目車,憑一雙腿費力蹬車,倒把體力多練出了幾分,不怕讀書多了疲累頭暈了。


    連聖上也漸漸也受他們感染,騎了幾回比目車。雖是帶著輔輪,如同坐在椅子上一般平穩的,但因其跨騎的姿勢,風迎麵吹拂的感受,仿佛也令他找回幾分少年時騎馬射獵的威風。


    多騎幾回,身體也漸漸有些精神。


    天子驚喜之餘,越發看重宋桓二人造的鐵路、馬車,以及他們正領著人研究,尚未造出的新樣兒“木牛流馬”,不惜從私庫中取了銀子給他們用。


    那可是天子當初周王成親都不曾動用,留著抗達的私庫銀子。


    養心殿總管王太監乘著公交車,帶著小太監將銀子送到渤海經濟園,當著宋桓二人的麵將聖上這份心意翻過來掉過去地說了許多遍,叫他們勿負聖恩,一定要好好做。


    如今可曾做出什麽能讓他立刻回報聖上,令陛下展顏之物了?


    王公公帶著幾分期盼看向他們,心裏其實倒不是很有底氣——就算他們兩個都是神仙降世,那也未必比得上諸葛孔明,哪有那麽容易造出跟木牛流馬一樣省力,還要比木牛流馬跑得快的車?


    然而他負皇命而來,還帶來了聖上私庫的銀子,兩位太子妃的娘家人怎麽能讓他失望而歸?


    宋時雖然現變不出一個火車頭給他,卻能將他拉到工廠裏,讓他看看他們最新研究出來的水煤漿蒸汽鍋爐。


    這鍋爐便是蒸汽火車頭的基礎。


    如今運輸的車輪和在建的鐵軌都是按照火車的標準建的。將來隻要火車頭造好,現已鋪下的鋼軌不必徹底廢用,隻須重鋪路基、枕木,便能繼承已修造好的馬車網。等西北通了火車,石油可以方便安全地運入中原,他們這渤海研究院就可以再進一步,試製柴油內燃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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