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做知府時, 每次都隻能在府城外十裏二十裏處目送桓淩的身影遠去,這回終於可以遠送, 便一路送到了黃河岸邊的府穀縣。


    再往東走, 便是黃河了。


    宋時不能再送,便叫人在黃河邊鋪設茵毯, 為桓淩與使團眾人、同行將士置酒送行。


    這裏就已是黃土高原, 緯度既高、海拔也高, 早早地遍地結霜, 朝來寒露滿地, 壓著枯黃稀疏的秋草, 高坡下便是澎湃奔騰的黃河, 景致壯麗而蕭索。


    眾人也都有一番不去不回的壯誌, 對著塞上高天闊裏、滔滔黃河吟詩作賦,或提筆寫文,滿心熱血奔湧, 將秋日寒氣都擋在了身軀外。


    當然, 更主要驅寒的還是因為士兵們把馬車拉過來圍成了屏風,又給他們身邊擱幾個熱火熊熊的烤爐。


    爐裏烤著本地著名特產,黃河大鯉魚。


    秋深水寒, 魚肉更肥厚緊實。打上魚就著河水收拾幹淨, 對半剖開,略加酒和作料醃漬,便是一道難得的美食。孫員外與通事們吟著邊塞詩,作著西征賦, 唯宋時這個三元及第、天下學子的榜樣不陪他們抒發胸中意氣,隻拿鐵網夾夾著魚在炭爐上翻烤。


    他自從辦了學校,做了講學名士,越發愛惜羽毛,詩詞、文章不經過三審四修絕不公開發表。雖然不能與同僚共抒出塞情有些遺憾,但也不隻是在詩文裏寫出來的,能叫他師兄知道也就夠了。


    隻要有心,遊標卡尺也能是鴛鴦尺,這裏的黃河鯉魚其實也可以是比目魚。


    他撕下一塊烤得微微發黃的魚腹,扯掉大刺,招呼桓淩一聲:“師兄快來吃。”


    當著眾人的麵,也不好說是特地給他烤的,也不好說出自己拿這魚傳情,不過魚肉是切切實實的好吃,親自給他弄一頓不差的飯食,也足以傳言行外之意了。


    桓淩也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擺出一副情思深長的樣子看黃河,實則也沒做什麽詩,聽他輕輕一叫便轉到爐火邊,背著人接過魚肉咬了一口。


    這黃河鯉魚本就是魚中珍品,烤時又抹了許多西域傳來的燒烤料,皮都烤得焦黃微卷,撕開的魚肉雪白厚實,調料的香濃中又不失微帶甜意的魚鮮,實在好吃。


    他倒沒品出多少“故如比目魚,今如隔參辰”的別恨,反是吃出了“洗手作羹湯”的心意,就是再有點出塞的愁思也叫這點甜香衝散了,也撕下一塊魚肉,抖得涼些,喂到宋時嘴裏。


    黃土高原雖然寒風烈烈,塞外雖然危機重重,這一刻他卻全無憂慮,隻享受著烤魚肉和烤魚的人給他的溫暖滿足。


    他們倆撕著吃了半條魚,旁邊作詩文的天使們也被這香氣勾得厚著臉皮上來討要。這種燒烤必定是要自己烤著吃才有意趣,桓淩自己享受了這份野趣,也愛護下屬,不忍心讓他們失去自烤自吃之樂,指著爐子和旁邊醃在盆裏的魚,叫他們自己去弄。


    魚盆那裏其實有廚子守著,能替他們夾好魚擱到烤架上,吃的人隻需守著火刷刷油、料,自有人幫他們看著火候。


    不過宋時技術熟練,不用人幫,從挑魚到吃魚一手就能包辦。別人圍著廚子,他們倆獨占一個烤爐;別人剛學會翻麵刷汁的技術,他們就已經撕完了一條魚,下一條也在火上發出劈啪輕響,逸出焦香;別人終於吃上了烤魚,他們早已經放下魚肉,就吃本地特產的海紅果消食。


    吃著烤魚、嚐著鮮果,離別家國之苦一入草原便不回的些許畏懼也都淡去。


    眾人的詩詞中悲辛盡散,唯餘豪邁,現場唯一一位不用過河出差的宋參議將這些詩詞收在手中,向他們保證:“回去先發在報刊上,再集結成冊,做一本《報國集》。”


    好好好!先做一本《報國集》,等他們從涼城回來,再結詩稿,還要請宋三元出《報國集續編》《報國集再編》!


    宋時向他們拱手為禮,肅然答道:“宋某必定盡己所能,讓諸位同僚與這些將士義勇報國的名聲在山陝兩地流傳,不遜於當年的折家軍!”


    折家軍就是府穀縣人,世代皆是忠勇良將,折賽花更是京劇中極著名的佘老太君,在本朝的名聲也不遜嶽飛多少。眾人聽著折家的姓氏跟自己連在一起都覺得麵上光彩,連一旁還沒吃完魚肉的漢中衛將士們也不禁撂下手裏的吃食,盼著能早見著寫著自己的報紙。


    若得落個英雄的名字,便是以身報國也不虧了!


    眾人就著這慷慨之氣,飲了些白酒暖身,終於乘船渡河,向草原深處走去。


    宋時目送著官船橫渡,看著桓淩停在船尾的身影漸漸遠離、縮小,終於消失在他視線裏。隻剩一道黃河水浪濤滾滾,遠接碧天。


    他身後隻剩幾名隨行的護衛,看他站在河邊太久,吹著冷硬的風,怕他一個文弱官員凍病了,便上來勸他早些回去。


    “桓大人這一去又有漢中衛士兵保護,又有歸降部族引路,不會出事的。大人不必太過擔心。”


    宋時攏了攏衣裳,輕輕點頭:“走吧,回穀府縣。桓大人他們去草原是為報效朝廷,我也得盡我的力做事了。”


    他既然做了分守道參議,朝廷還委派了比別人更重的責任,就得把這些府州也擔當起來。辟如這府穀縣,生著海紅果這麽好的水果,卻因為交通不便、鮮果不能保存而不能銷售到別處,實在有些可惜。


    以前他也看過報道,說黃土高原的蘋果特別好吃,如今現代的大蘋果還沒傳進來,這種海紅果也該代替蘋果開發一下。


    更重要的是,陝北各地有豐富的石油和煤礦資源,還有別的什麽礦產他還得再查查,能利用的都利用起來。漢中經濟園的示範效應已經起來了,京裏又有朝廷辦的、三皇子魏王親自主持的經濟園,各地自然也都效法,隻是效法的不夠合理,他這一趟正好都指點一遍。


    或許等他走完這一圈,回到漢中時,小師兄他們的好消息也該傳回來了。


    他先將眾人留下的手稿收好,到車裏取紙筆和墨水,默下了那些乘興而發,未及記錄的,分別錄下名字。回到府穀縣後,便向當地縣令元大人借驛馬,要把這些文章傳回漢中,印製報紙、集結文冊。


    元縣令略細窄的眼驀然瞪大,眼中閃過一道極明亮的光彩:“大人手中的便大人與桓僉憲、禮部諸位天使新寫就的詩文?可否也讓我府穀縣的百姓們抄錄一套,印在報紙上傳看?”


    府穀也出報紙了?


    這裏是邊關苦寒之地,從前朝廷還沒奪回河套時幾乎就是邊城,想不到精神文明建設搞得這麽好啊!


    難道是楊巡撫在榆林練兵、建油廠時順便幫著搞建設的?


    難怪人家是名垂青史的閣老!


    看看這人才!不光思想境界不一般的高,又會打仗、又會撫民理政,還能抽空抓起精神文明建設,等將來戰功在手,妥妥兒還是得進內閣!


    他心中感慨,將文稿放在桌上,叫元知縣先看看是要都抄印一遍,還是要挑哪份稿子。順便,他也想看看本縣的報紙辦成什麽樣,上麵有什麽才子刊的文章。


    他這一要報紙,元知縣忽然有些僵硬,說話也慢了幾拍,露出個有些勉強的笑意:“下官這便去取。”


    宋時心中生出一點預兆,覺得他這態度變化肯定他、跟報紙有關。見他要出門拿報,便坐在桌邊穩穩地說了聲:“把你這裏有的報紙都拿來吧,不管讓麵寫了什麽,都是百姓的聲音。我讀書多年,豈不知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的道理?不論文人寫什麽,百姓議什麽,我都禁得住。”


    他禁得住,元縣令卻有些禁不住。有心讓下人挑挑有問題的文章,可他又不是一輩子住在府穀衙門裏不走了,隻怕他離開後買了報紙,看見什麽東西,照樣要記在自己頭上。


    他咬一咬牙,叫人把報紙原樣拿來,低頭向宋時認錯:“我們這裏是邊陲之地,百姓稀見大義,讀書人也才學淺薄,有些不是的地方,萬望大人看在他們年少無知的份上寬宥一二。”


    有什麽不對的地方?難道這報紙上還敢印反朝廷的東西?還是批評他跟桓淩身為朝廷官員卻公然搞對象的問題?


    這麽一說,辦公室戀情、同x戀、為了對象找上級托關係調崗幾大職場禁忌他們是都犯了,若是有讀書人掛他們好像也不為過……


    也……


    也是他想得太多了,這些地方小報的供稿人有什麽節操!有什麽思想深度!管什麽朝廷風氣!


    把這報紙對半兒一翻,入眼就是占了雙行的大字標題——“宋太守千裏送桓郎”。


    不光拿朝廷官員的隱私做文章,這標題竟也不給起個新鮮、有文彩的,而是直接拿本地最流行的舊戲“宋太·祖千裏送京娘”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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