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淩這一出關, 不招撫到一個部族肯定是回不來的。宋時查了查內蒙的麵積,縱橫118萬平方公裏, 近乎他熟悉的那個全國麵積的九分之一。


    九分之一的概念是什麽?


    他從北京到漢中兩千餘裏, 赴任時間都許磨蹭三個月,從大邊到內蒙北邊還得再遠幾百裏, 打個來回半年沒了!


    萬一他們還往外蒙呢?


    萬一還有俄羅斯呢?


    萬一一不小心跑到歐洲呢?


    說不定還能再帶幾個藝術家來, 起碼改良一下現在隻重神不重形的畫法, 讓各府州通緝令上畫的人都能認出本人, 方便抓賊。萬一如今已經出了什麽有名的科學家, 多帶回來幾位就更好了, 他們學旅遊的什麽外語都能來兩句, 現學現交流都行。


    隻要別說拉丁語——哪怕說現代意大利語, 他都能說個“大鄭朝歡迎你”。


    咳,扯遠了。總之這趟一去千裏,隻怕今天冬天都得交待在草原上, 衣食都得自己備足了。連他自己也要去陝北一趟, 看看油田建設,石油化工工業進程,那裏還有黃土高原, 隻怕比草原上也暖和不了哪兒去, 他自己也得備上寒衣。


    宋時先從桓淩院裏收拾了全套的純羊毛毛衣、皮毛打底軍大衣、真鴨鵝絨的羽絨服之類防寒保暖的衣裳和靴帽配飾。回到知府院子裏翻了翻,竟還有幾套做好了就留在那裏沒穿用過的,索性也帶了過來。


    桓淩看那衣裳已經裝了兩個藤箱的,便勸他:“也不用帶那麽多, 雖然是去草原,可是有順世侯諸子引路,很快就到各部駐地,有水草的地方。若是路上衣裳髒了,帶些肥皂洗幹淨就是了。”


    宋時腦海中霎時浮出他蹲在冰冷的海子邊,迎著曠野寒風瑟瑟地洗衣裳的模樣。


    雖然理智上知道僉都禦史不會自己洗衣裳,可一想到草原上結著冰茬的湖水,他身上便有些發冷。他不禁拉過桓淩修長而溫暖的手摸了摸,攏著他的手指叮囑道:“草原水冷,早晚你們洗漱時得燒熱水。燒好的水灌進保溫瓶裏,平常喝水、洗手也用熱水。”


    他們用的暖瓶是用錫汞齊鍍的,又貴又難做,平常自己用著也挺珍惜,但比起雙手來就不值什麽了。


    多帶幾個暖瓶膽備用,摔壞了就換新的。平常騎馬也別嫌麻煩,帶著手套,免叫寒風吹進骨頭裏。車隊裏多帶上幾個煤球爐子,到大同時弄些好煤來打煤球,燒熱水、做飯時用煤爐也看不見什麽火光,不顯山露水的。


    “別仗著自己年輕就總用冷水,當心老來得關節炎。”


    他的手漸漸順著桓淩的手臂移到臉上,指尖摩挲著光滑水嫩的皮膚,心裏越發感傷——離著上回巡視九邊還沒有一年呢,剛養得光滑白皙的小臉兒,去草原一趟就又不知要曬成什麽樣子了。


    要是長得普通點兒就算了,這麽好看的一張臉,讓草原上的大風和紫外線摧殘成黑紅黑紅的多可惜?


    宋時憂傷得咬牙切齒。


    桓淩見不得他這神情,把手遞到他唇邊,輕輕往裏喂了喂,低聲哄著他:“你這不是要把牙咬壞了?要是想咬還是咬我罷,不過也別咬太重,我騎馬時也還要指著它控韁呢。”


    他說著自己也有些忍俊不禁,宋時本來正替他這張臉心酸著,看著他的笑容也酸不下去了,將他的手往外推了推,笑著說:“算了,反正我也不是個顏控,大不了回來再給你敷麵膜。”


    桓淩想起上回隨周王巡邊回來,讓宋時按著摸了好久白芨、白芷糊糊的日子,不由得摸了摸臉,自覺地說:“我帶幾塊紗巾去,路上蒙著臉就不容易曬黑了。”


    宋時滿意地點了點頭:“紗巾也行,要不帶個幕籬,比紗巾透氣,頂上戴個帶簷的草帽還能遮陽。”


    還是紗巾吧。


    幕籬多是女子戴,紗巾卻是自從在漢中興起來,各地名士都學著戴,他們戴紗巾出去臉上更有光彩。


    宋時聽著桓淩誇他的審美好,做出的紗巾在名士間蔚然成風,也不知該不該自豪,還是該稍微謙虛一下。他心下計較了一陣,終歸覺得平日裏謙虛謙虛,如今家裏沒人,該誇也要自誇一下:


    “主要是咱們長得好看,把這紗巾都襯得清華絕俗了,別人才都學著戴。”


    雖然這紗巾在外頭是以“三元巾”“侍郎巾”“禦史巾”的名字流傳開來,其根原在於一位三元魁首、一位兵部右侍兼巡撫、一個禦史都愛戴此巾,別人想沾沾文氣、官運的更多,但也不妨礙桓淩附和他:“是我們時官兒稟天時而生,長得好,自然穿戴什麽都好看,別人見了都要學。”


    別說是戴個紗巾,就是穿著他們後世人那種沒襟沒袖的緊瘦短衣短褲,擱他這個“古人”眼裏也是一等一的好看。


    宋時暗暗受用他的好話,又從他耳房裏翻出幾條夏日戴的圍巾,兩人出門時都好蒙上。


    他越收拾東西越多,越收拾越覺得收拾得不夠——


    若是不出國,光備下衣裳、藥品就夠了,如今卻是要深入草原,不知中途遇上什麽人,也不知去招撫的部族願不願意歸附呢。


    這一去天長水闊,不僅條件惡劣,一路上又是處處危機。不比從前在國內,不管地方貧富,邊城外是否有敵人襲擾,他至少是天使出巡,當地官員軍鎮都要配合招待、保護,這回隻能看他們自己帶的人了。


    這趟出行是由周王安排護衛,那就不用客氣,多要些鎖子甲、皮甲、裝了瞄準鏡的好槍,再把漢中衛這些會用飛雷炮,在他們工廠裏訓出紀律性的好兵帶過去,多給他們備些車馬。


    車還是用鋼輪膠帶的車,如今天氣已經不過份的熱了,草原上又沒有鐵釘之類的東西,可以帶幾個充氣輪胎。草原上地麵軟,用這種空心膠輪胎比鐵包木的輪胎好走,不容易陷進軟泥裏推不出來。


    此行往東北走,一路上聽說楊大人還修了些硬質的水泥路,用膠胎也合適。再打些軟膠馬掌,馬在水泥路上跑得厲害了會傷骨頭,用膠墊墊著緩衝一下就好些。


    到了涼城……


    誒,到了涼城就有上好的蒙古馬了!


    那邊牧民的馬區雖然被當地軍鎮圈起來了,但他們是奉皇命出塞招撫,找當地指揮要幾匹馬也不是大事。


    當然,那些馬仍算是牧民的私產,他們大鄭使團肯定不能白拿牧民的東西,那就再帶些銀錢、絲帛鐵器換……


    對了,那邊弄不好還是奴隸製,部族的東西都屬於族長的。應該帶點金銀珠寶、琺琅器、鍾表之類貴族喜歡的東西,跟他們換蒙古馬。蒙古馬身輕體健,吃苦耐勞,在草原上又能識途,帶他們漢中的馬方便。


    宋時做官時款待上司有經驗,順手就安排好了一篇貴重的禮單;桓淩則頗有走基層經驗地幫他往上添東西:“要些好布料、絲綢、酒器,還有細米白麵,鐵鍋瓷碗、刀剪針黹,婦人的妝粉、頭油之類。我從前見過邊民與邊外牧民換東西的野市,他們那裏不產這些東西,牧民在野市上爭著用牛馬野味換這些。”


    那些虜酋或許眼光高,要許封、要大鄭幫他們奪什麽權的,他們身邊的妻妾寵奴卻能被這些小東西打動。


    買買買!備備備!


    反正是戶部許了報銷的,實在報不了他明年繳糧稅時把本府墊上的截留出來就是!


    宋知府財大氣粗,到漢中工業園訂大車、橡膠掌墊、訂醫用級的高錳酸鉀、軍中用的餅幹、罐頭,又到市麵訂糧食布品。


    桓淩親到漢中衛軍中挑了精銳軍士,又向周王要了最好的衣甲軍械,足裝了半條街的車隊,兩旁跟著騎馬之士,浩浩蕩蕩地向東北而去。


    周王夫婦這回不再以親王,而是以親戚的身份一路將他們送到城門。漢中府、南鄭縣上下官員也都跟隨在後,在周王回府後又多送了十裏。


    唯有宋時沒有跟在這些官人當中,在長亭外與他折柳惜別,而是第一次與他並轡同行。


    從桓淩離開武平參加周王婚禮,到宋時獨自坐船上京赴考,到桓淩單人獨騎巡檢九邊弊病,再到兩人前後腳到了漢中……從前那麽多次都是各自消磨路上漫長的時光,這一回竟能同行千餘裏,若不計身邊跟的天使和將士,四舍五入就是個短途蜜月旅行了。


    而且路途短,時間並不短。


    從漢中北上經過鳳翔、慶陽、延安,從盆地到平原再到黃土高原,一路看盡各色景致。剛出門時見的多是漢中盆地沃裏,道路兩旁都是一眼望不盡邊的金色稻田,田間穿梭著短衣粗褐,卻可見笑容,不見愁苦的莊家。


    他們這一隊又是官又是兵的,那些莊戶竟也不大怕他們,還有小孩遠遠地朝官道尖叫著什麽。


    孫員外郎與通事們在車裏喝著茶、吃著烤得幹香的魚肉片,隔著車窗感歎道:“鄉野間的百姓真無知無畏。咱們在京裏時,若有兩位正四品的官員穿著大紅官袍、騎著這樣的高頭大馬,後頭還跟著兵,那路過的百姓避道都來不及。”


    一位通事道:“也就是小孩子不服管,我看那些種田的莊稼漢……”


    話音未落,一片叫聲連綿響起。聽著卻不再是小孩子尖銳的聲調,而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混雜成一片,聽不出叫的什麽。


    怎麽,怎麽這些人越叫聲音越大了?當著官軍的麵還敢吵鬧,不會是遇上賊了吧?


    幾人連手裏磕的瓜子、撕的魚片、喝的茶水、盤的核桃都放下了,湊到窗邊看,卻見田裏那些莊戶都放下生計,朝著路上拚命揮手呼喊。


    那手揮得漸漸整齊,聲音也漸能聽得清楚些,勉強聽到了“大人”“王師”的字眼兒。欲再仔細聽聽,從車前卻傳來了一道清清楚楚的“王師必勝”——


    這句一出便沒再停下過。另一道同樣近在咫尺的聲音立刻響起,與之前那聲音融在一起,更清楚有力地呼出一聲:“王師必勝!”


    道旁農戶的聲音也隨著他們的節奏匯在一處,有了節拍,一聲聲喚著:“王師必勝!大人威武!”


    坐在上首的孫員外掀了簾子,車裏幾位莞弱文官也都悍然迸發出驚人氣力,飛快地擠到門前,看向車前那兩道身影——


    兩件繡雲雁補子的大紅色官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二人都是一手執韁,一手向道旁揮動,不時看向左右,臉上帶著生動的笑意,仿佛麵對的不是這些泥土中刨食的百姓,而是館局的才子、館舍的佳人。


    就是京裏的才子佳人也不能開拓這千裏沃野,種出千萬斤糧食,供養本地百姓出征的軍士。這些看似最普實平凡的莊戶才是朝廷、國家立足的根本。


    宋時右手悄悄伸到空中,在衣袖掩護下捏著桓淩的手,和著底下“王師必勝”的呼聲用力揮著左手,也投入到這片熱烈的歡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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