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筋混凝土梁柱、預製板、混凝土空心磚……一包包水泥與城外岱海運來的碎砂石混在一起, 倒入釘好的木框裏,澆鑄成型。這些都用水泥粘結, 不用建窯燒造, 西北天氣又極幹燥,不出數日水泥晾幹, 便可用來建房。


    因是給這些牧民建房, 漢中經濟學院的那位優秀畢業生劉處士便不客氣地指揮牧民打地基、挖排水溝、運砂石、和混凝土漿……


    一排排大而輕的空心混凝土磚砌成牆麵, 房頂架上預製板的房頂, 鋪上防水油氈, 最後用水泥找平, 便成了一排排規整新鮮的二層小樓。


    這些房舍都是按著漢中經濟園的學舍而建, 實際上借鑒了宋知府從現代學來的辦公樓的樣式。每層樓都隔出許多套間, 套間裏又作分隔,一層樓可容幾家人住,沒有獨門獨院的說法。各排房舍間用小路、花木隔開一片不影響采光的距離, 房間屋後用木籬隔出小院, 給各家一個種菜蔬的地方。


    樓頂是單坡式,不鋪瓦片,隻在一角鋪了排水溝和排水管引流。


    樓內房間裏都裝有廚房、衛浴間, 牆避間埋設陶製下水管, 十分幹淨。唯本地不似漢中那樣諸水環繞,不方便用水箱裝水,就隻修了條暗渠,將遠處河水引進小區, 在小區中心築了個帶蓋的水池,方便牧民每天取水。


    不出數日,一片足供數百戶牧民居住的花園小區便在一片荒原上兀然而起——


    涼城雖是軍鎮,卻也有軍戶餘丁住在此地,是個城鎮的樣子。鎮裏住磚房、土坯房的居民看這些小樓尚且羨豔不已,那些從來都隻住帳篷,隨著酋長內附後也隻是搭帳篷住在城外的牧民更是激動得連連叩首祝神。


    他們從前連一磚一瓦都沒有,如今竟有了這麽高大軒敞的灰石磚樓!


    連那些入住鎮內好磚瓦房的王公貴族聽說了外頭牧民的住處,也不禁派人去看。看的人去了隻見一幢幢規整的、刷著白漿的灰頂小樓,門窗還待玻璃燒出來再裝上,但已能看出裝好後窗明幾淨之態。


    從外頭看隻是整齊,進到房裏才知,那房子真可說得“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每間房裏都用薄水泥板隔出許多小間,裏頭擺著簡單的桌椅……還有他們聽都沒聽過的“衛浴間”,裏頭通了煙道和排水管,砌著光滑的水泥池子,供人如廁和洗澡用。


    灶台和煙道都是砌好的,住進去之後冬天可以燒牛糞,也可燒煤取暖,煙氣就從煙道烤熱整個屋子。建房的空心磚保溫也比帳篷好,因幾家房子連在一起,承風的地方少了,鄰家的熱氣還能暖暖自家,到冬天必定住得舒服。


    這樣好的房子,別說是牧民慶幸,看過的仆人歆羨,連那些富家大戶都想住。


    可這房子都是一模一樣的,他們大族出身的,就不肯和普通牧民住同樣的房舍,嫌棄這房子顯不出他們的身份。於是又有許多人派家奴找上了劉處士,奉上金珠寶貝,請他帶人改一改自己的房子,改得比這些牧民的房子更好看。


    劉學士是不肯收錢的,也不肯接私活。


    他始終記得自己來時宋大人交待的使命——一是小肥羊,二是給馬配種,三是把草原的羊毛加工業發展起來,他們漢中還等著進貨呢。


    他就過來出個差,出差過程中順便蓋個房子,真不能把自己的隊伍當成建築隊用。


    他毅然拒絕了這些人的要求,但是沒有拒絕送上門的銀子——他們馬上就要建起漢中玻璃廠的分廠,不久便要招工做玻璃門窗。


    這些貴人看他們的小樓好,十之八、九是想要玻璃門窗和衛浴,但他們都有仆人倒水,浴室有沒有下水道倒也不大要緊,最重要的正是透明閃亮玻璃窗。


    草原上連鐵器都難得,更不必提玻璃了。


    那幾位貴人家裏有的是金銀,隻圖個享受,連連點頭:“那就訂!這也是咱們族裏結好天·朝官員之法,不必吝惜銀子!”


    他們既肯砸錢,漢中“經濟”學院這位深通經紀之道的學士自然就敢要錢。當場帶了人到各家量門窗尺寸,定花窗規格,約好了等玻璃廠建起來就交貨。


    他在草原貴人間如魚得水,簽下了不知多少塊玻璃訂單,連暫駐漢中的大軍都被驚動,不少人悄悄去看他那小區建成什麽樣子。


    確實好。


    房子雖有背陽的,隔出的隔間也小,可是也比他們軍營的大通鋪強得多。


    許多人看得羨慕不已,甚至想攛掇著齊王殿下向他皇兄要料材、工匠,給他們這些士兵也建起好房舍。


    然而話遞到齊王耳邊,卻沒有了音訊。


    齊王如今雖然愛兵如子,卻更有大誌向:“待拿下北邊草原,蕩滌四境,你們要封侯拜將也是容易事,何必汲汲於一處房舍?”


    到時候他們就挾凱旋之勢,求宋知府給他們在京裏規劃園子。


    京裏還有他三弟建的經濟園,裏頭要防水料有防水料、要瓷水管有瓷水管、要水龍頭有水龍頭……到時候房裏配的便不是普通桌椅,而是上好紅木打製的全套家具,一人還配一個會自走的鬧表,那樣的房子住著是什麽滋味?


    有齊王這句話鎮定軍心,眾將士再看這涼城的集體宿舍,便覺得不再那麽有吸引力。相比起來,他們也更想重踏草原,早日找到虜寇王廷,早殲敵寇了。


    齊王與眾將士們懷開疆拓土之誌,自不肯屈居於一座邊城。但住在這裏的都是些貧苦牧民,涼城這些大人們白給他們房子住,他們就已心滿意足,哪裏還能挑剔得出什麽來?


    唯有一點可慮的,就是房子挨得太近,牛馬怕是養不開。


    好在牧民的牛羊自有標記,養熟了的大牲口也都認主,他們搬到那園子裏之後。還把牲口留在這邊的圈裏,他們自己族裏派人看著些兒,也不至於就丟了。


    那些牧民正歡喜著天·朝給他們建了房子,不日就能住進去,就又被劉學士一把支出城三十裏。


    小區裏還沒移栽花木,岱海旁水草豐美,大家都是未來的居民,自己想法子移栽些過來。


    樓裏都還沒裝玻璃,岱海湖底有能燒玻璃的砂石,大家都是未來的住客,再弄點石英砂回來。


    初春牧草未豐,單憑草場養活不了許多牛羊,大家多開幾頃田地種苜蓿、大豆,好給牛羊備下飼料……挖出的草就地喂牛羊馬匹,多的就堆到水泥場上曬幹。


    可憐這些小肥羊經過一個冬天的折磨宰殺,都沒剩多少頭了,肉看著也瘦柴,不喂肥點兒可怎麽運回去給周王殿下吃呢。


    牧民們被他使喚得團團轉,宛然已經提前過上了生產合作社社員的日子。


    他們隻聽著劉學士和漢中府專家們的指揮,埋頭挖地鏟草、運轉湖砂……不知不覺,他們居住的園子外頭又建起了許多更敞亮寬闊的平房。


    他們的牛羊馬匹就被挪進了那些房舍裏,外頭倒還圈了草場供牲口放風。可細看舍裏裏都是一個個水泥砌的池子,平日裏牛羊都養在池子裏,池邊有食槽、水槽,池子其上有細的竹筋水泥圍欄擋住,隻許牛羊伸出頭吃喝。


    馬舍也差不多的形製,隻是沒有外牆,馬食槽也建得高些,當作半個牆圈住馬匹,食槽旁則是人馬出入的小門。


    劉學士帶來的兩個獸醫倒管住了這些牲口:不分貴人還是百姓家的畜牲都關進了棚裏,隻挑了能幹活的人在裏頭打掃、飼喂,早晚用石灰水清洗地麵。掃出來的牛糞仍著草原的習俗,在外頭曬場上曬幹,但之後卻不再分給各家,而是漚成有機肥,雇牧民在翻好的田地裏種牧草、豆料。


    他們自來便是在草原上牧馬放羊,從沒見過這種飼養廠的架勢,有不少牧民被嚇到,生怕自己養了半輩子的畜生就成了別人的。


    幸而還有許多人被雇去牛、羊、馬舍裏幹活,親眼看見漢中府來的獸醫給他們的牲口打上各家標號,不分主人家的貴賤,一律給足草料精心飼養。他們這些做活的人進去打掃房舍時,都得先在外頭洗手更衣,踏上木屐,弄得幹幹淨淨的才許進屋。


    人家不是要奪他們的牛羊,是漢中養牛羊的手段更高明,嫌他們靠天養牛養得不精致,要搞“養殖場”,替他們養好牛。不僅管養,還幫他們賣牛羊換銀錢呢!


    ——隻要從中提些成,收個飼養費而已。這些飼養費裏還包括他們這些飼養工人的工資,難不成他們早晚打掃、軋草拌料都不值點兒銀子麽?


    那些牧民聽得半信半疑,隻恨接了漢中府處士們的太多活計,忙著做活賺銀錢,一時也脫不開身去看自家的牛羊。那在廠裏做活的人見他們還懷疑劉處士,等於也是懷疑他們這些養牛的人不用心,便賭咒發誓:


    “人家漢中府來的馬也養在那馬舍裏,平常偶爾放出來,跟咱們的馬一起在院子裏走走跑跑,那獸醫也是一樣地看著。難道人家不用心照管自己的牲口?”


    哪兒有人不用心管自己的牲口的?


    這些淳樸的牧民被說服了,到馬舍門外看看漢中的獸醫果然在,便徹底放下心,接著到新建或還未建起的工廠、田間打工賺錢了。


    兩位獸醫就在嶄新的馬棚外來回巡視,看著那些因春日草長,都顯得膘肥毛順的草原公馬,挑剔地評估其子孫後代質量。


    春天到了,又是草原動物繁衍的季節了。


    他們淨挑別人馬的毛病,看著他們漢中的母馬卻是越看越好,將大同捎來的豆料撒進它們的馬槽裏,讓它們吃得好些,早日給漢中府產下小馬駒。


    獸醫們關愛罷母馬,又去看涼城新產下來的小羊羔,再過不久也該開始躁動的母牛……


    他們眼下喂的還隻有生黃豆,但劉學士已帶著幾位老匠人在新建的廠房裏裝起了榨油機、膨化飼料機。


    這黃豆先榨了油,再拿剩下的豆渣餅做成膨化飼料喂牲口,一物兩用,更節約糧食。除這豆粕外,還可用桔杆、草葉、蕎麥……還有一路上收來的鳥羽,裝進膨化機裏一麵絞碎一麵加溫膨化,出來的就是易於吸收的膨化飼料。


    機器開動之日,齊王殿下特特親自到新蓋的廠房裏去看了一回。


    那廠房建得極闊大,比他皇子府的房間還高大,中間卻沒有截斷,進去後隻見軒然大廳、敞亮的明窗。房頂下方一溜的玻璃窗,陽光透進來,照得那立在廠房東西的膨化飼料機閃閃發光。


    那機器外頭看著是個橫著的管子,一旁有皮帶連著的輪子控製裏頭攪拌。管頂上有個鬥似的進料口,底下有鐵爐加溫,爐裏燒的是大同來的好煤。


    機器上裝有溫度、壓力表盤,人從對麵便能清清楚楚看到上頭指針轉動,方便控製它的溫度和裏頭轉動。


    雖是春深時分,這廠房倒叫玻璃窗裏照進的陽光和爐火烤得發熱,再加上有搖輪的、來回運料的工人,叫人待在這裏便覺煩燥。可看著溫度、壓力表盤上一點點轉動的指針,聽著劉處士說指到哪處可以開蓋出料,卻莫名令人生出一種緊張而激動的感覺。


    齊王原本是個烈火般的性子,受著這炎熱,看著來往的人影,卻不知怎麽竟能靜下心來,等著那指針走到應當的位置,猛一抬手,如同指揮大軍般輕輕說了聲:“放。”


    機器裏的壓力伴著羽毛膨化的產物一並流瀉了出來,在出口落下一盆灰褐色,有疏鬆孔洞的長條狀物體。


    味道居然有點香。


    形狀仿佛也有點眼熟。


    齊王記性極好,對著這還有點燙手、有點焦香和微微腥氣的褐色膨化物用力思考了一陣後,終於想起來——


    這好像跟他兄長前日送軍糧時捎來的一種漢中的新點心有點相似?


    那點心又甜又酥,入口即化,說是宋三元親手做出的佳品,漢中如今人人愛吃。他大哥吃著好,特地給他捎來的……


    敢情他們兄弟,再搭上他誌慕的才子、他才子身邊的等等人……他們吃的,就跟牛羊吃的是一個機器裏壓出來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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