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自是觀燈看戲的傳統節日。


    周王府裏雖有紮的八仙過海燈山, 但過節的日子總是在外頭看燈比在家裏有趣。晚宴宴罷,周王便換了便服, 與桓、宋二人和隨他一路從京裏過來的十位官員一道賞本地花燈。王府女眷們不便外男同行, 另乘了小轎從後門出去,也要趁這難得的佳節出門遊玩一夜。


    府衙與賓館所在正是城中最熱鬧的中心, 出了門便是一片燈海:各家府門下都吊著別出心裁的花燈;路邊連片燈棚, 下有猜燈謎、關撲、賣解、撂地唱賺的攤子;稍遠處堆著幾座數人高的燈山, 有鼇山、有龍燈、有寶塔、有蓮花, 都是竹骨絹麵, 紮得精細如生, 在內部燭火映照下光彩奪目。


    漢中城上半個天空都被燈火映得通明, 走上路上全不用自己提燈, 路上人物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群官人便一路觀燈一路解人家燈謎,別人苦思不得的,這群進士破解起來卻都如掌上觀紋。有少年書生在路邊念著燈上的“滿船空載明月歸”冥思苦想, 欲為身邊佳人贏一盞四季景走馬宮燈, 庶吉士申越隨口便解之曰“虛度光陰”,贏了燈來,隨手又贈予那對少年情侶。


    那少年驚喜得連聲稱謝, 欲請教他姓名, 他卻隻一揮手,灑落地朝前方燈山走去。同行的庶常林方落後一步,含笑對那少年說:“申兄正在漢中學院隨你們宋知府讀書,若有緣便在學院中相見吧。”


    說罷也丟下那書生, 快步跟上常申,誇他此舉疏狂脫略,有名士風度。


    常申抖開披風、揮揮大袖,灑然一笑:“昔日宋年兄能成全鴛侶,如今我常某也試作效仿,豈非也是一樁佳話?”


    元宵佳節撮合一對有情人,果然是佳話。


    眾人紛紛喝彩,也要效法一把,成全幾段佳話。


    他們也不要燈,專挑著猜不出燈謎的過去替人猜,贏了燈之後便將燈送人,而後自己長笑離去,留下一片稱謝、羨豔、感慨……以及燈棚老板的傷心歎氣。


    宋時生怕他們再猜下去會被這條街猜燈謎的老板合力雇人打了,連忙拉他們去燈鼇山下一個府衙自建的燈棚猜謎。


    那燈棚不僅能猜謎,還有對對子、續詩聯詩的,保證合了這些才子的心意。不過他自己就不去猜了,謎題他都看過,自己還出了幾道題,猜著沒意思,不如去套圈。


    套圈的攤子就設在燈棚旁,是用小竹圈套擺在地上的東西,套中即可帶走,三文錢便能換得五個圈子試手。獎品多是些漢中經濟園自產的東西,如水晶玻璃宮燈、雙層保溫杯、墨鏡、手套、圍巾等。


    本朝向來流行的是用骰子關撲贏取錢物,他這套圈卻是清朝才出現的新生事物,剛擺起來時也頗火了一晚上——轉天就有不止十個八個套圈攤子到處鋪開,攤上還設了金銀為籌,在這官攤上套的人便少多了。


    宋時從小學就開始玩這東西,深知這種套圈輸多贏少,所以也並不想去別的攤子玩,隻給自己府裏的攤位創收,花十文錢買了一胳膊竹圈,含笑對桓淩說:“今日佳節,你又回來了,難得雙喜臨門,看我套個燈給你過節。”


    他褪下一個竹圈,奔著宮燈套去。


    可恨晚來風疾,竹圈又輕,投了幾回也投不中。上元夜間遊人又多,人聲、鞭炮聲、樂聲交混在一起,吵得他精神難以集中,連投了十來個圈,竟沒有一個能套上的。


    桓淩看他似有些躁意,便朝他攤開手,笑著說:“宋大人隻怕這兩天為接駕、為招待我等之事操勞過度,難免失了準頭,還是我來試試吧。”


    不敢不敢,還是你比我操勞。


    宋時抿了抿唇,目光落到腳麵上,抬起一隻手讓他捋圈。桓淩便自取了幾個,擺好架子直拋出去。


    恰拋到宮燈角上,被彈開來。


    他沉下心來又試套了一個,扔出去時手感還順當,落下時不知是風吹還是怎樣,又比他預期的偏了一絲,又被彈開。他倒真勾起了幾分勝負心,拿著竹圈比量幾回,斟酌力道和出手的方位。


    宋時笑嘻嘻地在一旁看他套圈,自己連連失手的火氣也降下去了——


    套圈這種東西,果然就是看人花式失手才有意思,一圈套中一個的高手固然值得敬仰,但還是不如看他和自己一樣苦苦調試,套圈滿天飛,卻套不來獎品的樂趣多。


    他看著桓淩扔完了手裏的圈,便將自己胳膊上的都擼下來給他,憐愛地說:“你慢慢練,不著急,我再給你買幾百錢的來。”


    這可比關撲便宜多了,叔叔請得起。


    他們兩個興興頭頭地拋竹圈,套獎品,都放下了一定要出手驚人,套個好獎品送對方的包袱,倒越發體味到了其中的樂趣。而被他們扔在燈棚下猜謎觀燈的周王與諸部院進修生、王府長史等人卻頭一次在詩謎中品嚐到了挫敗感。


    他們這一群從科考中廝殺出來,深研四書五經的才子,便在京裏也能橫掃燈會,沒有解不開的詩謎了。可這漢中府衙的燈棚西北角上卻有一片特別的燈謎,偏不走尋常路,既不猜字、也不猜四書、成語、詩句,而是直白地出題目考驗人。


    什麽“天池測雨”,什麽“竹器驗穀”,什麽“圍田積穀”的,這些題目好歹有學得好《九章算術》《周髀算經》《數術九章》的能推算出結果。


    再好些的美人燈、走馬燈上竟寫著“禾出幾葉,莖初分一蘖”,“禾出至幾葉,不生結穗蘖”,“灌漿欲令滿,田水深幾寸”……這樣的題目,好歹也有戶部三位員外郎看過他的農書,還能略答出幾道。


    而那些最奪人眼球的彩畫玻璃燈下,卻吊著紙條,紙上寫的竟是“以一定滑輪二動滑輪做滑車,如何繞線可省力最多”。紙上還配有圖畫,上頭一個輪子固定在頂上,底下兩個輪子以鐵架相連,當中可以穿線。


    這是什麽題目?這是他們讀書人該懂的東西麽?


    與建這燈棚的宋知府最相熟的便是周王,可他也解答不了眾人的疑問,以拳抵唇,輕咳一聲:“本王離開漢中府時,宋先生還沒弄起這新滑車,也不曾提過此物。”


    反正他是一無所知,如何用這滑車吊物,不是工部該懂的麽?


    工部三位寄托著眾人期待的員外郎默默在紙上畫線,卻隻能畫出不同繞法,猜不出哪種最省工力。他們欲叫人取個滑輪來試,那看燈棚的差役卻徑自上來取走了其中一份圖稿,滿臉含笑地說:“大人答對了,正是這張圖,小的替大人取燈下來。”


    慢走!站住!先說清為什麽這個省力!


    讀書人執拗起來,這些做差役的也扛不住。他也其實不懂原理,隻知道答案,隻好朝身邊胡亂一指:“大人隻問那些在漢中學院研修的學生便知,這些題目都是宋大人專門出給漢中學院的學生們的,一般人不會來這裏答題。”


    眾人隨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卻見那些學子也看著他們,滿臉無辜,戰戰兢兢地向他們行禮——


    其中竟有在“三下鄉”會場上見過的人。


    元宵雖是燈火通明,但周王以下眾人都換了百姓服色,換了暖帽,比之在三下鄉會場時的形象大不相同。漢中學院的學生們才隻見過他們一麵,這回再見又換了衣衫,若不是有那差役叫破,真不曾認出他們。


    既是知道了身份,那些學生們都提醒同伴們行禮,恭恭敬敬地解答了他們的疑問:


    繞繩時繞在動滑輪上的繩越多,吊裝時便越省力氣。


    他們在漢中學院研修時,不光隨教官們讀經史子集,還要跟著宋祭酒學“實學”,入門便是算術,之後又分農工兩項,農學便是學如何種得豐產嘉禾;工學便從如何使力學起,再學如何製備肥料、農藥等能變化農作物之性,將普通水稻養成嘉禾之物。


    他們所學也還不多,這群上官卻已聽得津津有味,不管聽懂的還是沒聽懂的,卻都聽出了一腔欲以人力勝天的豪情。


    宋三元果然有名士之風,器量宏闊,不是尋常讀書人可比!


    教導學生竟也這般知行並重,教出的不是尋常腐儒而是能用心格物,窮究物理之人。這些學子哪一天經過三場科試,入了官場,想必也是個能如先生一般務實的好官。


    他們如今可是迫不及待地想聽他講學了。


    這一夜燈會之後,便是約好的農學課。十位大人一早便換了儒生青衫,以示對學校、先師孔聖與宋祭酒的尊敬,坐著府城的馬車進了學校。


    這趟路程都是走的大道,一半兒是普通的黃土路,一半兒是新修的柏油路。或許是漢中大道修得格外結實的緣故,這一趟出城他們竟不大覺得出馬車顛簸,乘車的感覺甚至比他們身在京城時乘的馬車還平穩。


    難不成他種嘉禾有特殊技法,連修路也有個類似滑輪繞線的省力技法,能讓他在這短短半年裏便將漢中府的官道都修成能自動承托馬車,不會顛簸的大道?


    明日到學校讀書時非要他問問不可!


    然而他們進到漢中學院,坐進寬敞明亮的階梯教室裏,準備好一應筆墨紙硯之物,推門進來的卻不是他們切切惦念的宋時,而是與他們一同從京裏回來的桓淩。


    他腋下夾著一摞講義,推門而入,含笑說道:“千裏之行,始於足下。漢中學院一應實學科目,皆始於算術。本官不才,便是來教授算術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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