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稍高些, 漢中府士紳富戶便乘著車馬來到這片尚未建起的經濟園區。到了離會場不遠處,便有打扮整齊的衙役列隊相迎, 將他們引向布置好的會場。


    他們自以為來得不晚, 可到那裏時,已見到布置好的高台、座位, 和高台上並肩而立, 看著一幅長卷的兩位官人。


    同樣的大紅官袍、同樣的烏紗官帽, 唯一不同的便是背心上繡的補子, 一人是四品文官的雲雁、一是五品文官的白鷳。


    漢中府能穿五品官袍的人不少, 但四品卻隻有一位, 便是隨著親王來自鎮撫軍事的僉都禦史、兼他們今日要巴結的府尊大人的夫……


    到底是夫人還是夫婿, 也不是他們能猜度的。


    往日他們隻知道這位大人身份清貴, 又算得個皇親,不是他們這些地方大族富戶可以攀交的,卻不料這位高不可攀的貴人竟會為了宋大人要建一個普通園子, 便出現在千百人麵前, 足見他們兩人情誼之深。


    難怪當日他們要獻子女給宋大人,馬同知那般嚴厲地拒絕了,看來還是他們低估了桓大人對宋大人的情誼!


    那些京裏傳來的話本、小說, 莫非真的可信?


    眾人不由悄然議論了幾句, 在場邊樂隊的絲竹伴奏聲中走到高台前。


    到得台下,能看清兩位大人和前排座位上漢中府、南鄭縣官員的臉時,這些人便都嚴嚴實實地收斂起好奇之色,離著高台還有數步遠便停下腳步, 肅穆地向台上兩位大人行禮,和底下熟識的官員們寒暄。


    桓淩和宋時也暫且扔下園區平麵圖,回身向賓客頷首答禮,讓人引他們入座。


    台下有衙役充當侍人,引導出席會議的捐款人依著捐款數量分前後排落座。頭一排中間坐了漢中府三位老爺和南鄭縣令,兩邊空著的座位便分給了又捐款又捐建材又捐人的幾家大戶:其中不僅有本地鹽商、礦山山主,更有幾位他們在朝中同僚的族人。


    那些大員都已把家安在京中,鄉裏親戚雖能借他們的名號在本地得官府幾分尊重照顧,卻也難接觸真正的名士高官。而他們這些人家又是最真切體會到讀書改變命運的人,是以對名師的追求最為追切,隻聽得宋時要建學校,便恨不得連家底也拋出去,給子弟換個名師。


    會議正式開始後,宋時在台上慷慨介紹著漢中經濟園區建立的意義和未來發展方向;台下的巨室、富商們暢想著如何與宋大人合作賺錢;而這幾家清高的世家家主卻一心隻想著書院。


    宋大人在台上告一個段落,正要喝口水、緩緩氣再講,台下那幾位家主便耐不住性子請教他,將來要把書院建在何處。


    宋時不疾不徐地接過桓淩遞上的茶水潤喉,微微一笑,朗聲解釋道:“這圖上不畫書院,是因書院要建在稍遠的地方。經濟園區中有水碓日夜碎石的噪音,炭廠煉煤時的黑煙,須得建起來後,確定其聲聞幾裏、煙氣覆至幾裏外,遠遠地在不受其幹擾之處建書院。”


    但他也不打算把書院挪到城裏,因為這所書院本質還是經濟中心的配套建築,要培養的更多是技術工人,必須下工廠實習。


    就是跟著他念書的子弟,也一樣要經常到廠區參觀實習,見識大工業生產流程,見識現代產業園區的規劃布局,將來成材後才能把工業社會的思想推廣出去。


    不然就隻他跟桓淩兩人埋頭搞工業,而沒有更多人能理解、推行……哪怕他的經濟園區發展得再好,也隻能作為普通工坊群落宥於一地,過不了幾年幾十年就消失在曆史中。


    他默默喝了口茶水,對那些恨不能立刻將兒子托付給他的家長們說:“本官自幼讀《世說》,最恨清談誤國之輩,若收弟子,便一定要把他們教導成精通實學之人,甚至實學多於道學。諸位不妨回去想想,是否願意讓子弟為此耽擱讀書考試的工夫。”


    願意啊!


    能做宋三元的弟子,哪怕隻聽他講如何燒灰燒炭,他們也相信宋大人能燒出天理來!


    幾位家主立刻叫人把後輩子弟拉上來拜師,以表自家的誠意。


    那些後生子弟其實也不都是後生,還有幾位比桓淩年紀還大些的,仍是帶著滿滿地求知欲,一點不打折扣地行大禮拜師。


    宋時拉都拉不住。


    幸好他們讀書人隻有蒙師、經師、座師三師最要緊,他這種半途指點幾年的隻算是普通老師,不至於受人一禮就得給他們當老父親,從學業保駕到官場上。


    宋時有點無奈地隨他們禮拜,桓淩卻悠然站在他身邊,微笑著說:“這些學生既然誠心要行拜師禮,你們受了吧,早晚不還是要行禮?我也陪你在此受禮,與你一同下收下這些弟子。”


    時官兒這些年與他辦公事也是一同辦,做試驗也是一同做,寫文章也是一同寫,養兒育女也要一同養……


    如今收徒自然也要一同收,哪有單叫這麽一群年輕書生拜在時官兒門下的道理?


    他拉著宋時同受了這些學生三拜,以老師的身份教訓他們:“今日既行了拜師禮,以後便要恪守做學生的規矩,虛心向學、知行合一,踐行老師的教導,做個能經世濟民的人材。”


    眾學生和家長雖然原本不是奔著他來的,可拜一個三元老師能贈一個僉都禦史,實在是意外之喜,連忙跟他保證,將來宋教什麽就學什麽,絕不敢有違師命!


    桓淩在前頭應對家長,宋時卻還站在原地,握著手回味了一會兒。


    方才桓師兄是隔著衣袖拉著他的手,與他手臂緊緊相貼著站在一起的。


    他們倆都穿著正紅色的官袍。


    他們麵前有那麽多學生和家長行禮、圍觀,再遠處坐著府裏的同事、本府的鄉紳大戶……


    這不就跟辦結婚典禮似的麽?


    之前他們兩次辦事都隻是家裏人小範圍地辦一辦,這回的卻有同事、朋友、學生,是光明正大地在戶外、在他們工作生活的地方辦起這場熱鬧的典禮。


    他越想越心熱,握著手走到場邊,讓樂隊改奏更歡快的曲子,命人送上石碑、鏟子,備好結著花球的大紅彩帶。


    “天色將熱上來了,咱們還是早些奠土,完成剪彩儀式,其餘的事回府再說。”


    他滿麵春風地邀請眾人走向劃定好的園區大門所在。


    奠基石碑就計劃立在那處,石碑早已備著,立碑處的土地已提前幾天叫人刨開淺坑,上頭鬆鬆地堆了泥土,方便諸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大人、投資商鏟土埋碑。


    而他自己則從托盤裏拿出那個碩大的紅花托到桓淩麵前,叫他執起另一半花和綢帶。


    他們兩人合托著這朵該別家新郎係在胸前的紅花,餘下長長的飄帶由馬同知、苑通判、程經曆、朱縣令及本縣捐款大戶一左一右地托著,延伸出十餘米遠。


    充作禮儀先生的衙役們獻上小巧的剪刀,眾人在司儀引導下同時舉剪,剪斷了與身邊人中間的那斷綢帶。


    唯有他跟桓淩中間那朵花不會剪斷,剪彩結束後仍被他們倆托在手中,指尖在碩大的綢花下交疊,身邊也不再有多餘的人與他們共托這一條綢緞了。


    宋時看了看花,又看了桓淩一眼,目光流轉,嘴角噙著輕淺不易察覺的笑意。


    這就是他們新時代建設者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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