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元娘還未進景仁宮, 盧公公就先一步疾奔到宮中,對賢妃說了她在宮中處置宮人之事。賢妃原就為這場流言心驚肉跳, 又聽她這般行事, 心口猛地揪起來,不敢置信地問道:“她真個做出了這等事?我派在她身邊的那些內侍、宮女怎麽沒勸她……怎麽沒來向我報信?”


    盧公公愁眉苦臉地答道:“奴去時王妃娘娘正在盛怒間, 將滿宮人都拘在那裏, 命人都看著那些私傳流言的奴婢受杖。文華姑娘她們恐怕是勸不轉王妃, 也、也抽不出身來報信。”


    他去的時候提醒王妃, 賢妃娘娘要親自處置這些宮人, 王妃尚且全無敬畏, 還說自家與置與婆母處置都是一般的, 那些派到景仁宮的宮女內侍怕更拗不過這位王妃。


    唉, 都是周王殿下太寵愛王妃,將重華宮上下大權都交給了她,若然還能有個做主的, 王妃做事時也能有個人攔一攔。


    他悄悄看了賢妃一眼, 卻見賢妃在兵部被查、父親歸家閑住時仍然能持住的臉色也變白了,咬著牙說:“立刻去尋周王,將此事告訴他, 讓他親自去禦前請罪, 不能叫陛下先從別人口中知道此事!”


    如今還是上朝的時候,她不能到前朝,隻有叫周王立刻請罪,才能挽回聖心!


    元娘、這元娘分明已給惠兒圈在宮中安心繡佛經了, 怎地沒繡出一份安定忍耐的性子,反而如此急躁,將此事大庭廣眾下鬧開來?


    她今日若不曾審這一場,還能推作她小孩兒不會管宮務,隻知閉門為陛下繡壽禮,叫那別有用心的宮人造謠陷害了。如今這一場笞刑下來,外頭不知多少雙眼睛都看了去,自然要說她是惱羞成怒,嚴刑逼迫人服罪。哪怕她立刻將人尋來,徹底查問清此事源頭,到陛下麵前請罪,也難抵滿宮流言紛紛……


    她也是個閣老的孫女,禦史的妹子,怎能做出這樣滿身破綻的事來!


    就是桓氏那哥哥在外頭彈劾兵部、查究邊關將領罪責,以至牽扯到她父親,這些卻都動搖不了惠兒的根基。甚至可以說,他們桓馬兩家不穆,在朝堂互相彈劾之事,倒是能消減陛下對她皇兒身後勢力的防備,反而能為惠兒在聖心中增添幾分好感。


    可是“少年天子”四字不同,便是再聖明的天子也聽不得兒子有這等野心!


    事涉到兒子的前程,賢妃娘娘的賢德氣度也端持不住,兒媳進門後竟沒立刻賜坐,而是神色肅然地問她:“今日是何人在你麵前提起‘少年才子’之語,因何提及,你怎麽處置的?”


    元娘自覺處置無差,便將她繡花間隙到宮院中遊賞花草,卻在太湖石後聽到有宮女議論……議論的什麽她不好說出口,隻一帶而過,改說自己當即派人去捉那說話的宮女,卻沒尋得下落,後來滿宮搜人,才終於搜著了幾個,如今還沒指認出罪魁禍首。


    賢妃皺著眉問道:“確實是你宮中人麽?你既沒抓到她,怎麽敢確定不是外人派來說這話陷害周王的?”


    元娘道:“後來拷問那幾個宮人,都承認是前些日子在宮院裏私下議論殿下與兒臣,人群中不知誰說了那一句……無禮之言。”


    她臉上微泛羞惱之色,看得賢妃愈發煩鬱,麵沉如水地問道:“那天是什麽日子?你平日怎地不約束宮人,竟能教他們聚在院裏議論皇子、皇子妃?”


    桓元娘連忙謝罪,低著頭慚愧道:“那天是殿下將一卷手刻的經書給兒臣,教兒臣繡來作壽禮敬獻父皇。因那經書……因送那經書時又與兒臣說了幾句話,故將當時服侍的宮人趕了下去。不想那幾個人竟偷偷湊在一起議論主上……”


    她不知道那天是什麽要緊的日子,賢妃自己卻清楚,那天是桓宋二人在滿朝文武麵前承認有私情的日子。


    她兒子正為此事特地拿了手刻的經書教元娘刺繡,以便挽回聖上對他們的印象。桓元娘還不知道這是給他兄長用博寵用的,竟還摔了經卷,險些壞了兒子的心血!


    ——若不是為了哄這嬌氣的千金小姐,惠兒也不至於將人趕到門外,給了那些宮人聚眾私語的機會,敢情從頭到尾都是桓家兄妹連累她家,連累了她的兒子!


    賢妃身旁的盧重還怕她想不起來,巴巴兒地上去提醒:“那日正是桓王妃兄長與宋編修在朝上承認斷袖的日子。”


    賢妃“嗬嗬”冷笑:“那天桓家出了這麽大的事,人人都以為桓禦史之事要牽連咱們惠兒,宮人自然都盯著重華宮,以致有今日之變。”


    賢妃娘娘越想越氣惱,忍不住狠狠剜了元娘一眼,要罵她一句:“你……”


    話未出口,卻被桓元娘震驚到幾乎崩潰的模樣嚇到了,不禁習慣性地關心了一句:“你這是怎麽了?”問罷又覺得不該再對她這麽溫和,端起嚴厲的神情說:“你總算知道是自家的過錯連累我惠兒了?我與惠兒選你做王妃,不求你早早開枝散葉、不求你賢德貞淑為惠兒添多少好名聲,可你做王妃也該有王妃的樣子,一味撒嬌撒癡,連重華宮都管不住,我兒娶你做甚來!”


    元娘木呆呆地任由她罵著,目中雙流淚,半晌才忽然說了一句:“原來那天殿下特地拿了宋版經文給我,是為了他們在朝上……他們為何要瞞著我?他們兩人怎能相好,那宋時、那宋時分明……”


    她想說宋時才學不好、品行不端,這都是自她與宋時還未退親時便深深植在腦中的印象;可如今宋時已取中三元,這話到嘴邊便說不出口。


    她婆母卻誤會了她的意思,嫌惡地說:“你還惦念宋三元?難怪宮人傳得出什麽嫁不嫁的流言。我當日竟是被你祖父蒙蔽,挑了你做兒媳!”


    桓元娘這才清醒過來,急得跪下發誓:“兒臣絕無這意思!兒臣從來也看不上那宋時,即便他三元及第,在兒心中又怎麽比得上周王殿下半分?兒臣隻是恨兄長竟為宋時拋下為人子女、為朝廷官員的責任,竟在大朝之上承認自己是斷袖!”


    當日周王告訴她兄長與宋時兩情相悅時,怎麽竟不曾說她兄長是用這樣不留餘地的方式公開二人關係的?


    兄長他、他就不想自己的前程,難道也不曾想過祖父和父母、伯父一家……還有她這個妹妹和周王的名聲麽!怎麽就能為了宋時一次又一次放棄前程、全不顧家國之重呢!


    她如此震驚甚至有些嫌惡的模樣,倒叫賢妃有些吃驚——她原也有幾分以為桓家是兄妹爭夫,或是兄長為奪妹夫將妹妹送入宮中,兩兄妹的情誼才不好的,看這樣子她做妹妹的竟不知情?


    賢妃不禁問道:“你對那宋三元竟全無情義?那你宮裏怎會傳出這樣的流言?”怎麽說得好似兩人原有情誼,卻為攀附皇家才退親似的?


    桓元娘更不懂那些宮人的心思,甚至想想便覺著齒冷。別人眼中三元是高不可攀的才子,但在她眼中卻是從來不喜歡這個人的。


    小時候宋時在她家讀書,她父母兄長便都成日念叨他是個才子,堪為良配。可她生於書香世家,一家長輩、四位兄長哪個不會讀書?那宋時剛到她家時木木呆呆的,見了她也不會說句甜淨話,做的詩詞多半兒拚湊韻腳而成,猶如白話,她是從來都看不上的。


    後來她家連遭變故,宋時又遠在天邊,雖是年年送禮,卻沒給她單送過什麽東西,連信都是給她兄長的,其中偶爾提她一句半句而已,哪有半分未婚夫妻的情份?


    更不用提後來他自甘墮落,數年來連個秀才都沒中過,與她這閣老孫女、進士親妹的身份越來越不匹配……


    哪怕後來他取中三元又怎麽樣,她當初既選了入宮這條路,便絕不回頭,千難萬難也要站在周王身後,為他盡自己所有的心力。


    她用力抓著賢妃的衣角,神色堅定地說:“此事既是我惹出來的,我甘願領罪,絕不牽扯殿下。請母妃安排人研墨鋪紙,我這便親自上本章,向陛下認罪。”


    賢妃簡直要被她氣笑了。


    這種罪豈能認!是必要推到別人陷害上的!隻怕她越折騰,這罪名越要緊扣在周王身上!


    自從她父親挑中宋家,娶了這個兒媳,直是事事不順,還不如索性休她回家,趁這回大選再給惠兒挑一個好兒媳!


    賢妃冷冷吩咐道:“王妃且不必回重華宮,暫在我這景仁宮裏住一陣子,重華宮之事盧重你帶著鄧嬤嬤先去料理清楚。那些議論王妃之人定要看好了,不許他們畏罪自盡!”


    盧重立刻帶著下人去料理重華宮,到得那宮中卻見滿屋暗色血跡未幹,被關住的宮人卻都已不見了。留下看守宮院的內侍癱在地上,顫巍巍地告訴他們,養心殿總管太監親自來要走了人,說是陛下要親查此事。


    新泰帝這番舉動完全不避後宮,一派要從重查處的架勢,看得那些入了局的、未入局的妃嬪都心中暗喜,覺得周王這一回必定要受厭棄。


    養心殿中,周王已然去了冠冕,沉默地長跪在父皇麵前。


    新泰帝臉色微紅,眼中也浮動著細細血絲,站在階前看著兒子,壓抑著心火問道:“你向朕來謝的什麽罪!你為誰來謝罪?”


    周王垂著頭恭敬地說:“兒臣是為不曾管理好宮人……”


    新泰帝冷哼道:“朕給你娶了王妃,哪裏用得著你管束宮人!”


    周王隻管一味求情:“桓氏還年幼,有些地方是兒臣該多用些心思的,父皇隻看在桓閣老和她的親兄長桓禦史的份上寬恕她一回吧?”


    這孩子倒懂得揣摩他的心思。新泰帝甩了甩袖子,淡淡道:“惠兒,朕雖疼惜你,卻也不是什麽都能聽憑你的心思的。或者說朕是真的疼惜你,為著你好,有些事才不能縱容,你可明白?”


    周王默默俯首,啞聲道:“兒臣明白。父皇都是為這天下百姓著想,才會整頓朝中、邊關亂像,兒臣素來敬慕欽佩父皇,又怎能不知父皇真正的用意?隻是這回的流言其實和王妃無關,王妃家亦是忠臣門戶……”


    新泰帝道:“朕如何會冷忠臣之心,隻是惠兒你也莫要冷了朕的心。”


    那句“少年天子”直刺人心,即便他再寵愛長子也做不到完全不計此事。若將這事輕輕放過,天下間頃刻便都知道周王就是將來的天子,他雖在皇位上,隻怕也比“太上皇”好不了多少。必須得從重查問,打掉馬桓二家的勢力,也給前朝後宮那些算著他的壽數打算賺從龍之功的人一個警示。


    他心中輕歎,麵上嚴峻地吩咐道:“你這便與那桓氏女離婚吧,朕再為你挑一個好王妃。”


    周王心中悚然,猛地抬起身子,膝行幾步抱住新泰帝:“父皇不可!求父皇寬恕元娘,她對此事也是全然不知的!”


    新泰帝撕扯了兩下,卻撕不開他,提高聲音喝斥道:“你這是要逼迫父皇了?此事真與那桓氏毫無幹係麽?若真無關,後宮這麽大,怎麽偏是你重華宮傳出那句話?既然你說不與她相關,便是與你相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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