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桓淩兩人當朝出櫃後能立刻請假回家, 可絕大多數被迫見證此事的人卻沒有這樣的條件,仍得回部院當值。


    當然, 此刻他們也有許多話要尋人說, 且舍不得告假回家呢。


    除了還在培訓中,不能參加朝會的庶吉士外, 站了早朝的眾臣們都投入到這場師兄弟變契兄弟的熱議中:


    看過《宋狀元義婚雙鴛侶的》的便細細剖析雜劇中桓、宋二人的關係, 推測劇中趙、李二生經曆中有多少是影射他們倆的;背過《福建講學大會筆記》的則一句句解讀宋時的理學帶著多少桓淩的影子, 他如今所講的“大氣論”“行先知後”與前論的異同, 因何生出這等差別;手上有《白毛仙姑傳》的則拿出來從頭追究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何時起由兄弟變成愛侶的;而那些打羽毛球的更不消三猜兩猜, 就能斷定這是他們傳情之物——


    雖然“宋三元親製”的羽毛球沒像鴛鴦尺般有千裏寄情之功, 得桓僉憲親自定名, 可是它的打法卻是兩人一對一的打。那羽毛球飛起來又正往人手上的拍網裏鑽, 豈非是寄寓著甘心自投對方心網之意?


    心如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那對師兄弟從來光明正大地傳情,惜乎天下人竟都沒猜透他們的心思!


    今日大朝在殿內殿外站著的官員無不議論這對大鄭朝乃至前麵曆朝都未有的、當廷剖白關係的愛侶, 連呂、張兩位閣老也不能免俗——


    桓宋二人正是他們的弟子, 還都是寄予厚望的弟子,張閣老更拿宋時當了衣缽傳人,今日殿上這場鬧下來, 他們對二人的前程已是十分悲觀了。


    這世上哪兒有公然斷袖的首輔!


    他們大鄭朝又不是大漢朝, 滿朝君臣都“內寵外寵重複重”,好什麽也不耽誤做大司馬;如今卻是講究道學風氣的,他們要斷袖私底下斷斷也就算了,怎麽能鬧到朝堂上來?


    少年人辦事不牢靠也罷, 桓首輔明知道孫子是個斷袖,不好好替他們遮護住,還要將這個孫子拿去聯姻,又弄得不謹慎,以至讓人參奏到天子麵前,實在讓人不知說什麽好!


    首輔次輔為了四輔“幾事不密”而滿心惆悵,四輔桓閣老卻比他們還惆悵。


    那兩位老大人還隻是學生出事,他卻是被親家背後插刀,又加上親孫兒當廷自陳是斷袖,他們家的前程一下子塌了一半兒,他這把年紀卻還要承受重重打擊……他前半生步步籌謀,好容易有了如今的局麵,卻是做了什麽孽,竟忽而落到了這一步?


    罷了,先將那封替馬家辯白的折子燒了吧,隻當他一片好心錯付流水!


    他憤憤地要來火盆,親手將那奏折拆開,一頁頁焚燒那些耗費他一夜心血的文字。


    才燒了兩三張紙,外頭忽然通傳周王來見,他來不及收拾,周王已推門而入,恰好看見他在焚奏章。火苗已將紙頁舔出大片黑黃焦炭,殘紙間“千頭萬緒,皆經尚書之手,或有一時未能周全者”之言卻尚能辯認出。


    周王年少,目力極佳,一眼便看出那是給他外祖辯罪的奏章,再看桓閣老神色頹然、心灰意懶的模樣,連忙上去扶住他,叫了聲“老先生”。


    桓閣老連忙起身行禮,因深知火盆裏燒的東西已給周王看去了,掩飾也來不及,便索性照實說道:“今日朝上,實非老臣不願替馬大人辯白,隻是被人彈劾在先,有心無力。”


    周王歎道:“老先生不必說這話,小王來此也非為了外家之事,而是今日早朝上所見……”


    他踟躕了一下,不知該怎麽說好。桓閣老倒是比他受打擊受得早多了,金殿上這一場官司還不如馬家背叛來得錐心,尚能忍著痛說:“殿下親眼所見,複有何言?那不肖的孽障早與宋編修有情,他又沒了親生父母,老臣從來也管不住他,索性隨他去吧!”


    事已至此,他就算傾盡江海水,還能洗得清孫兒當廷承認自己斷袖之事麽?


    周王扶住他的肩膀,安慰地拍了拍,說道:“老先生莫惱,此事……也沒什麽要緊。父皇聖明,又豈會為他二人一點私情而舍了得力的臣子不用?先生且看今日殿上父皇並無申飭之之語,便知聖心如何了。”


    他倒不是為馬家的事來尋桓閣老,而是為了宮裏的元娘。


    早朝時他聽宋時當眾說出桓淩對他有“求凰之思”,便想到桓宋兩家訂婚多年,桓元娘卻在出孝時忽然退婚入宮之舉。再聯係元娘這些年對宋時的態度,心下不免猜測,正是因這兩人有私情在先,兩家婚事不能成就,故而桓家才送女入宮參選王妃……


    若果然如此,便難怪元娘對親兄長也有些怨懟了。


    如今這兩人又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承認私情,此事若叫元娘知曉,她心裏怎麽過意得去?他早上便叫內侍傳旨重華宮上下不得傳入半絲外朝消息,又特地來見桓閣老,就是想請他幫著隱瞞下今日之事,不要叫元娘知道。


    桓閣老自然也想壓住家醜——雖然滿天下人都要知道了,他亦是不會親自寫信告訴孫女的。


    兩人都是一般心思,自然說得相投。周王勸慰了桓閣老幾句,又往母妃宮裏求見,說了桓閣老本來有意回護馬家,卻被禦史彈劾傷心之事。


    他雖然不愛爭權奪利,可畢竟生在宮中,一眼便看得出是那些禦史背後的推手。而他都能看清的東西父皇自然也能看清,外祖父今日隻顧泄一時之恨,既得罪姻親,也難免惹父皇嫌惡,於己又能有什麽好處!


    外祖父當初也是個能以文臣之身領兵出戰、在關外修築衛城、邊堡護衛大鄭的英雄,怎麽如今就變成了這個汲汲權勢的樣子?


    就因為他是皇長子,因為他長大成親了,能解到權勢了……那他還寧可自己隻是個依偎在父皇膝下的小兒,縱然無權無勢,至少能安享天倫之樂。


    他將自己的意思告訴母妃,叫母妃勸外祖放下權勢,別再使人彈劾桓淩,更不要遷怒桓閣老,無故傷了人家的心。


    兵部之事也是官場積弊,他父皇不會將罪名都落諸外祖身上,至於那些任事不力的將領,還都罪不至死,老老實實地該領什麽罰便領什麽罰,不至於牽累馬家。若一味折騰,再鬧出今日朝上這般亂象,惹父皇動了真怒,馬家也不一定承受得起。


    賢妃歎道:“還不是桓家小兒先不容情的?他妹妹嫁在宮中,咱們兩家也算姻親,連桓老先生都肯為你外祖說話的,怎地他查案時就不知手下留情些兒個?你外祖捎進來的信中說,馬誠等人在邊關也是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不曾見他不滿,卻是到敵兵攻城的緊要關頭突然翻臉,扣下他們——”


    若是給他們迎敵的機會,說不定也能贏呢!


    她抱怨了一陣子,又問周王:“你外祖與桓家已鬧成這樣,桓閣老心中也不免生隙,你可當真不願離婚麽?趁著那桓家女兒還沒孩子,幹幹淨淨地斷了,若有了孩子倒不好處置……”


    周王別處事事聽母親的話,唯獨於這王妃身上咬得死死的:“母妃不可。元娘既無過錯,她兄長又是代天巡狩,隻查邊軍弊病,不是故意為難馬氏,我若為這事就休妻,我成什麽人了?父皇又會怎麽想?”


    勸得他母親不再動休棄之念,又貼上去撒著嬌求她:“兒子如今成日在外辦差,元娘一個人在宮裏,無人倚靠,全憑母妃回護,望母親多關照她些個。”


    做母親的哪兒有拗得過兒子的,又怕魏齊兩王要成親,自家親生兒子反而離婚無子,在聖上心中跌了位置,隻得認命地說:“罷了,當初既挑了他家,如今又能怎樣?隨你的意吧。不過你宮裏隻得一個妃子也太冷清些,待過兩年,我再求你父皇指兩個妾侍給你,多多為皇家開枝散葉才是正經。”


    周王微微擰眉,拒絕道:“我與元娘才成親幾個月,母妃怎麽便說起這個了。罷了,我還要去禮部看選秀儀注,母親好生安歇,兒子去了。”


    他匆匆告別母親離去,卻也沒去禮部,而是先去私庫中取了幾樣珍本的宋人印書與古畫帶給王妃,又到書房翻出了自己練習許久,親手抄寫出的佛經。


    他雖然是按著宋時的硬筆書法教材練的字,但後來慢慢掌握了用筆技巧後,字跡中也摻入了自己的風格——他平生愛東坡學士的文章詩詞,連他的書法也推崇備至,自己練雕版時也在宋【時】體中融入了些蘇體風格。


    比如刻字時筆尖略向下斜,刻出的字體就比筆尖直落的豐腴些;轉折時用筆圓轉,不學宋時教學版中一筆一頓以求棱角的寫法,又能現蘇體“筆圓韻勝”之姿。


    幸好他書法本就有功底,又肯勤心練習,隨時向宋時請教技術,一遍遍地抄寫下來,已攢滿了一本能讓他自己滿意的《金鋼經》。


    早些拿給元娘,叫她慢慢繡成,刺繡出的佛經才更精致。且有這樁事分分她的心,才好將她的心思圈在這重華宮內,以免聽到兄長與宋編修有斷袖之癖的心思,觸動心腸。


    他叫內侍用盤子托著這些東西,到王妃所居的後殿中見她。


    元娘此時也正在練字,見著周王回來,便恭恭敬敬地起身行禮,見他早歸,便加以規勸:“殿下得蒙聖上看中,委以二王婚事,當以公務為主,白日不該在後宮消磨。”


    周王笑道:“今日大朝會,禮部已呈上四品以上官員家秀女入宮待選一事的儀注,我也是完了公事才回來看你的。這些是我從母妃那裏得的前朝書畫,都是你素日所愛,你且收著看看。”


    桓元娘細看,那書一套是《通鑒節要》,一套東坡詩選,印書用的是桑皮紙,紙色如玉,墨潤而有光,版式疏朗潔雅,果然是難得的佳品。畫更是名家之作:有一卷範寬山水、一幅趙伯駒的春遊圖,更難得的是一幅宋徽宗的花鳥,件件都是投著她心中所好來的,看得她好不喜歡。


    她那股賢妃的風範也不覺鬆了鬆,露出一點少女的嬌俏,含笑謝過周王。


    周王難得見她這樣的風姿,也十分歡喜,說笑幾句,又向身後內侍手中取出了自己抄的經卷,溫柔地遞上去:“這是我答應給你尋的,天下獨一無二的《金剛經》刻本,往後就要勞王妃玉手繡成,當作咱們夫妻的壽禮呈給父皇了。”


    桓元娘含笑答道:“殿下放心,臣妾自會用心備好這份壽禮。殿下再備些書畫珍玩,待聖壽時呈上去,也好教父皇見識殿下一片孝心。”


    她一頭說著,一頭接過那本裝裱成卷軸、外包紅錦緞封皮的經書。


    經書卷頭襯著真正的澄心堂紙,雪白光潤,猶如玉版,開卷不遠處題著《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八個大字,像周王筆跡,但筆鋒莫名有些異樣,落筆的力道也與他房中藏書頁邊作書評時的筆跡不盡相同……


    桓元娘心中稍覺古怪,將那本經卷往後展開,整麗秀致、墨色油亮還帶著一股油墨香的油印字跡便驀地映入眼中。


    “啪”地一聲,那卷經書被狠狠摜到地上,元娘臉色如雪,不敢置信地望向周王,顫聲問道:“這是宋……狀元所刻?殿下怎能將這宋氏雕版書交給我刺繡?”


    周王忙解釋道:“這卷經書是我向宋大人求……”


    一個“教”字還沒出口,桓王妃便冷著臉轉身倒退開,肅然道:“元娘幼承庭訓,隻知恪守《女誡》《女則》,貞靜守禮,不碰外男之物。此書雖是殿下好意尋來,卻是那宋某親手抄刻,請恕元娘不敢接納!”


    她嫁進宮幾個月,一向溫柔嫻雅,隻是性情略有些冷淡,周王與宮人都不曾見過她這般模樣。


    周王想起她與宋時和兄長的心結,倒能體諒她這般反應,便將宮人揮退,親自撿起那副卷軸,撣淨灰塵道:“這畢竟是抄的佛經,你便不喜宋編修,也不該遷怒於文字,將其打到地下。何況這也不是宋編修所刻,而是我向他學來雕版術,花了三個月工夫刻成的……”


    這竟是周王所刻?


    桓元娘眼中一片驚訝,心中微覺歉然,又有股不服氣的心態。


    雖然那宋時是個才子,可她曾與宋時訂親,自然要避嫌,兩人之間斷得越幹淨越好。她兄長事事處處都將宋時推到第一就罷了,周王是金枝玉葉,又是她的丈夫,怎麽也處處回護那宋時,竟不體諒她才是要陪他一輩子的人呢?


    她將背挺得筆直,目光看向窗外,卻不看捧著經卷的周王。


    周王垂眸看著那卷經書,輕歎一聲,仍是十分溫和地說:“元娘,你已嫁入宮中,何須計較舊事呢?不論如何,宋編修與舅兄情誼之篤,亦不遜於你我,將來總是要做一家人相處的……”


    什麽!


    桓元娘雙眸驀地瞪大,喉嚨仿佛被人呃住,一句聲音也發不出來。


    重華宮院角,幾名被周王逐下去的宮人隔著玻璃窗和密密珠簾看著殿內靜立的身影,低聲議論:“王妃畢竟曾與宋狀元訂親,殿下提起此事,王妃麵上哪裏掛得住。”


    一名年幼的宮人對著窗子低歎:“那宋狀元可是連中三元,世間罕有。聽說人也生得漂亮,比得過什麽傅粉何郎、留香荀令……”


    說著說著,聲音壓得低低的,幾如耳邊呢喃:“怎麽就舍得輕拋了這樣的少年才子?”


    不知何人輕嗤一聲,掩口譏諷:“不嫁少年才子,自然是要嫁少年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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