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皇子要成親, 桓淩這個率先上書的自然休假也休不穩,每天不光被祖父拎去教訓, 早晚還要到都察院應卯, 與同僚一道監察戶、工兩部的銀錢出入。


    宋時有些同情他,但更值得同情的還是都察院與禮、戶、工三部被拉出來幹活的官員, 也不知那些人去加班時, 會不會恨他這道奏章上的不是時候。


    大約又恨又羨慕吧。畢竟皇子成親是國朝大事, 他一本上去就讓兩位皇子定下婚事, 算是拿得出手的政績了, 至少當初為了周王成親連上不知多少道本的同事們都得羨慕。


    宋時揮揮手送他踏上了加班的道路, 拿著他寫的購房指南, 叫來經紀人帶他看房。三套都是桓淩這個本地人精心選的, 不光房子大小合適,布局好,建房子的材料都是好料, 周圍環境、鄰居、交通、購物條件也都不錯——從迷信上說, 這幾處房子的風水也都不錯。


    他私心裏,還是最喜歡西涯那處。


    不光是為了跟未來名人當鄰居,過一把養成首輔的癮, 更是為了西涯這邊地方空闊, 比城裏的院子大上兩三倍,東西跨院幾乎都比得上城東那處的正院,足夠他們一家住到四世同堂。


    不光宅院大、房舍多,旁邊還連著一座小小的花園。花園中從後海引進來一道水渠, 在園西測匯成一池碧水,傍立假山,聽說還是個廣結貴人的風水。宋時雖不信這些迷信的,卻喜歡這池子——如今池中雖然沒養什麽,但清清敗葉枯荷、投些蓮、荇、菱、芡的種子,往後到夏秋便是一片好景致。


    還能吃著鮮菱嫩藕,一舉兩得。


    花園雖小,多弄幾塊玲瓏……水泥湖石,再種些樹,用回廊、月亮門、花窗製造景深,學蘇式園林的設計布置出來,配上這池子和清渠,至少也是個街心公園的水平吧?


    他越想越是心動,先找了個會寫生的書生把這三處院子內外景致畫下來,連圖帶房價、宅地魚鱗圖一並粘好,叫人捎回保定給母親和兄嫂們做參考。


    把正事安排好了,他又去了一趟靈泉寺,找那天見的雜劇班子。


    端午正日,都察院的加班浪潮也暫歇了歇,桓淩偷得浮生半日閑,陪他一同到靈泉寺。周王上回就是微服到這裏被捉的,這回估計不會再來,兩人穩穩當當地遛回來,準備先仔細看看戲台上的人再去認親。


    萬一人家就是從福建來的路岐人身上學來了這妝容打扮,根本不是孟三郎夫婦呢?他們要是上去認錯了人,可就不好意思再看戲了,豈不浪費了這麽好的原著改編的雜劇!


    他們掐著上回的時間,到得比上回早了些,那雜劇班子的車外雖然已圍了些人,演員卻都在帳篷裏上妝,淨末都還沒登台。此時過去,正好能看看前麵的豔段。


    兩人經過路邊賣吃食的攤子時,那個差點和他吵起來的攤主倒認出他們,上前招呼道:“二位公子莫不是為了上回沒看成宋三元的雜劇,今日過來再看一次?上回公子們遇著貴友,就到寺裏去了,冷淘可惜都沒吃著幾口,今日小的再給公子們做一份,不要你的銀子。”


    宋時見他如此大方,便笑著答道:“勞老丈惦記,今日我們要擠上去看戲,卻不便吃冷淘了,隻要買些方便拿在手裏的吃食。”


    端午正日,還有什麽比粽子更方便的!


    攤主道:“我家也有賣好江米粽子的,不知兩位客官要吃什麽的?有小棗的、蜜棗的,也有自家熬的好豆餡兒的,白送一小碟砂糖,不敢收客人們銀子。”


    他從後頭打開一口大鍋,撈出幾個煮得碧綠欲滴的粽子,上頭纏著紅白幾色的線。


    北方日常吃的粽子無非紅棗、豆餡、八寶、白糖,比南方的餡兒少。宋時自家愛吃棗的,索性就在他家要了兩個棗棕子,又給桓淩要了一個棗的一個豆餡的,叫老板替他們剝開,切成小塊擱在食盒裏方便一會兒帶走。


    攤主痛快地說:“您這樣富貴公子哪兒能親手剝粽葉,自然是小老兒來。”他剝了箬葉,回頭洗洗煮煮還能再用,積得多了,也能省點買粽葉的小錢。


    他說話利落,幹活也利落,幾下就給弄好了,還將兩小碟不怎麽白的砂糖倒進一個空的格子裏,方便他們蘸粽子吃。桓淩接過盒子,看看台上唱豔段的還沒開始,便拿了兩副筷子,用手帕擦了幾下,勸宋時趁這機會先吃兩口。


    不光是熱著好吃的問題,待會兒擠到人群中,隻怕連抬臂的空當都沒有,縱是這粽子切得再好也不方便吃。


    宋時夾著粽子往糖盒裏滾了一圈,吃起來仍是不如現代的糖甜,又找攤主買了幾碟的量。不過民間小吃就是吃個氣氛,不能要求攤主白送的糖還要搞白糖脫色工藝,砂砂甜甜的土白糖配上熱騰騰粘糯香滑的蒸江米,偶爾還能吃到比糖還甜的蒸棗,感覺相當不錯。


    想當年大學食堂天天能買到粽子當早餐,也沒覺得這粽子好,如今真是一年隻能吃到一次了,才感覺到它作為節日食品的珍貴。


    宋時憶起當年,不禁又想起了另一種適合在人多場合舉著吃的粽子:“要是有雲南的竹筒粽子就好了,破開竹子,拿個棍從底下一穿,外頭滾一圈糖,到哪兒都能吃。”


    桓淩卻沒聽過“竹筒粽子”這名字,不禁問道:“你何時吃過雲南的粽子?難道是隨令遵在廣西任上……”


    宋時這才意識到失口,連忙咳嗽幾聲,夾著粽子塊說:“正是,廣西離雲南近,有商人在雲南販藥材,說起他們那裏夷人吃食跟中原不同,愛有竹筒蒸飯。竹筒不隻能做粽子,還能蒸菜飯,裏麵摻上豆子或擱上雞肉、蘑菇……”


    他在學校門口小攤上吃過好幾年,不知是不是正宗雲南產的,不過好吃是真的。


    桓淩愛聽他講這些自己不曾參與過的經曆,便咬著粽子含笑聽著。那攤主倒是上了心,等他說完了便主動應承:“公子說的竹筒粽子倒也容易做,小老兒聽了也就會蒸了。下回公子若還來這攤上吃東西,小老兒便蒸上一鍋把與你們。”


    宋時笑著搖搖頭:“我們再能吃也吃不上一鍋啊。老丈若要賣,自去試著做罷了。粽子容易做,那糯米蒸雞蒸肉時卻要在米裏滴幾滴油,再擱上秋油、薑、蒜醃了肉才好吃,單擱鹽的不夠香。”


    他也忘了這是竹筒雞還是糯米雞的做法,不過憑他吃了小二十年食堂和外賣的經驗,按著他這做法做出來的肯定能好吃。


    鄰桌幾個剛坐下來點菜的客人也叫他忽悠得口水直泛,恨不得攤主立刻便買竹子、砍竹筒,替他們蒸出一盤來。攤主卻給他們變不出竹筒和雞肉來,隻能許諾明天便買竹筒,先蒸個糯米的竹筒粽子試試。


    這竹筒蒸的京裏又不認它作粽子,過了端午也能賣錢,倒是做得起的買賣。


    攤主打好主意,便問宋時:“小老兒往後要以公子教的法子做生意,敢請教公子貴姓,往後我這攤子上也好說是某公子府上賜的方子吧?”


    ……不,宋氏油印、宋氏硬筆書法他就認了,這宋氏粽子就不用了吧。


    他尷尬又不失禮貌地笑了一下,客氣道:“就叫雲南竹筒飯吧,在下隻是個平常人,不求在這種事上出名。”


    攤主可惜地歎了幾聲,一旁聽他說了半天雲南竹筒飯的人都說:“公子連夷人日常吃的東西都曉得,還能說出做法,定是個飲食大家,何不留個名姓?”


    宋時肯意思給竹筒粽子留下這麽個名人傳說,端著盒食就想跑。


    桓淩隻覺著他這坐立不安的模樣可愛得難以言說,含笑替他解圍:“我這兄弟又不是宋三元那樣的名人,留了名姓又如何?倒不如隻說是雲南粽子,吃東西的客人見是稀罕的遠地風味,來買怕的還更多呢。”


    這話說得攤主點頭,他師弟卻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細看臉和脖子都有點紅,好在端午的日頭曬得很,別人也曬得臉紅,沒人發現他是為那句“宋三元”才臉紅的。


    桓淩對他神色間一點點變化都看在眼裏,知道他不好意思,便拉起他說:“那邊衝末上台了,咱們趕上去正好看他今日豔段說什麽。這兩匹馬便暫寄於此,勞老丈替我們看一下,倒不用喂他什麽。”


    那攤主拍著胸脯道:“自然,自然,為著這位公子教小老兒做雲南粽子,小老兒也要用心替你們看著。”


    宋時轉身便走,直走到看戲的人群外圍才停步,磨著牙低聲數落他:“你剛才說什沒有誰出名?萬一有人認出我就是……呢!以後這片人一提起我,就是做雲南竹筒飯的宋……某某了!”


    桓淩忍著笑將頭湊過去,同樣小聲答道:“那些人若真個認得你,還有能忍著不說著?我之前下馬時也看過周遭情形,確實沒有認得咱們的人,賢弟隻管放心就是。此處人聲喧鬧,說話也聽不清,不如吃口粽子消消氣?”


    吃、吃吧。


    不跟自己的胃過不去。這可不是隨便找個小攤就能買著粽子,超市還一年四季的凍粽子賣的21世紀,每年也就這一次能吃著。


    恰好台上豔段也說著吃粽子的笑話,配著這粽子吃正好應景。前頭人群中一浪接一浪的笑聲起伏,桓淩跟著笑了幾聲,忽然想起師弟吃著粽子,笑得厲害容易噎著,又要勸他先別吃東西。


    然而待他看向宋時,卻那現他正捂著肚子低著頭,身子微顫,食盒裏傾斜著提在手上,裏麵剩的糖都灑了些在地上。


    “時官兒!”


    桓淩驚叫一聲,扶住宋時,緊張地問他:“你哪裏不好,是噎著了還是積食腹痛!”


    宋時抬起頭來,露出笑得眼都擠成一線的臉,擺著手笑了半天才道:“我聽車上淨末說笑,忽然想起一個從前聽過的笑話,也是跟這粽子有關。說的是京城外有個村子,村裏住著位大俠,姓江名米字小棗。江大俠收了兩個徒弟,一個叫白糖的,一個叫餡兒的……”


    這麽多年沒聽相聲,聽人說到粽子的笑話,想起《大保鏢》,仍然笑得直不起腰來。就是把這對口相聲改成單口,傳統藝術也仍是魅力無窮,桓淩聽著粽子師徒的名字還不想笑,聽到“十八般兵器樣樣……稀鬆”時也忍俊不禁。


    圍著這車子聽戲的人平日也都愛看百戲,常見在瓦子裏耍弄兵器的。聽他詼諧地講著這位練起武來“樣樣稀鬆”,十八般兵器擺出來都能“賣了”的餡兒少俠,卻有不少聯想起自己平日見過的賣藝人,也紛紛哄笑起來。


    靠外的這一帶聽淨末講笑本就聽不大清楚,正好他講得又好,倒有不少人回轉來看他。本是人家搭場子唱戲,卻有不少客人叫他一個看戲的人勾搭走了,不肯給雜劇班子打賞,下來收錢的人見勢不對,忙回去告訴班主——


    有人在他們的場子外撂地賣藝,將他們的客人勾搭走了!


    班主皺了皺眉,問道:“咱們連日在這裏唱《白毛仙姑傳》,還有人不知道這片場子是咱們占的?你可看見那人什麽樣子、演的什麽?”


    收錢的是個剛進班的童子,還不大敢看人,隔著一圈人又看不清裏頭圍的人什麽樣子,隻含糊的說:“是個說話人吧,兒聽了幾句,說的是個大俠的故事。”


    班主見他也說不出什麽,班裏淨、末、旦又都裝扮上了,不便出去,便道:“你在這裏看著箱籠,我去見他。隻要不是來砸場子的,勸他幾句,得他離遠些便是了。”


    他正了正衣冠,從人群中擠出去,果然見圈子最外頭的人都不怎麽聽台上豔段,反而有不少人圍著外頭兩個頭戴紗帽、衣料光鮮的公子,人群中不時傳來朗朗笑聲。


    他又強行從這群人中擠進去,到場中恰聽著一句含著笑意的“我放下兵刃,你饒我不死——”


    兩旁身後的看客轟然大笑,連他自己都不覺有些笑意從胸間湧上,擠進去朝圈中人拱一拱手,抬眼看著他便要說話。


    三人目光相對,他險些喊出一個“宋”字,方才還興致勃勃講著相聲的宋時便猛地抬手,五指皆張,攔住了他沒出口的話。桓淩搶先一步衝到他麵前,打了個眼色,沉聲道:“不想今日在此遇見李兄弟,既是有緣,不妨等會兒看完戲咱們一起到寺裏說話。”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李少笙,看得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頭,麵帶慚色地說:“我也有許多事要與兩位……公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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