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珵, 後改名徐有貞,是景泰、正統年間奪門之變擁立英宗複辟、陷害於謙的主力, 也是祝枝山的外公, 明朝各種正史野史暢銷小說裏都繞不過的一位名人。


    這還是宋時親眼見著的第一位曆史名人,雖然不是什麽好人, 但也挺讓他激動。


    畢竟因為鄭太祖改變了曆史進程, 把元明兩朝蝴蝶了, 當下的朝局也和曆史上記載的相差不少, 許多名人索性沒出生:明朝皇帝和世襲勳貴都不用提, 宋時年少時請人打聽過本該在仁、宣朝主持內政的三楊內閣, 卻發現楊士奇已經被蝴蝶了, 楊溥也在翰林學士任上退了休, 唯有楊榮還在朝任兵部侍郎,離入閣也遙遙無期。


    而眼前這位年輕的徐珵,將來不會有個明英宗等他拯救, 自然也沒機會挾功登上首輔之位, 也沒機會害人。這個改變對別人來說是好事,對他自己來說也是件好事——因為他沒本事當好首輔,在害了於謙後沒幾年就被同黨狗咬狗趕下台, 後半生又是流放又是閑居, 還不如像現在這樣老老實實當個普通人呢。


    宋時感慨一聲,揮手攔住要去抓那書生衙役,正要上前見禮,卻見徐珵不知犯了什麽病, 直挺挺地往後便倒。


    這是犯什麽病了?


    一個曆史上能活到英宗複辟的人,不可能年紀輕輕就有慢性病,肯定是一路騎馬來找他們,跑得太快累暈了。


    不要緊,他會急救!


    宋時當先上前看了看徐珵,隻見他額頭、頸邊都是汗水,兩頰熱得發紅,唇邊一圈卻有些黃,嘴唇發青,大約可以判定是因為高熱和脫水導致的急性休克。


    他從電視理、網上看過好多回急救技巧,理論精熟,隻是從前沒處施展,如今好容易有個練手的對象在眼前,就要直接開大,來一回心肺複蘇!他回頭吩咐人取水囊,等人醒了好灌下,一雙手已按上徐才子的蘇樣兒綢衣,猛按了幾下,低頭就要去渡氣。


    對了,渡氣之前得先把他的嘴掰開,掏出裏麵堵著的東西。


    他便先去扳徐珵的嘴,手上去才發覺顏色不對——方才驗屍時糊了一手的碎肉屑、血塊,忘了摘手套了!


    幸好徐珵還沒有醒過來的跡象,他連忙起身,解開綁在手套上的繩子、褪下套袖,順便把套袖裏側翻過來幫徐名人擦了擦嘴。然而擦完了,他自己還是有些下不了嘴,也下不了手去按他沾滿血肉碎渣的胸口……


    咳,還是先替他換身衣裳吧。


    宋時伸手去解徐珵的衣帶,桓師兄從後麵攔了他一把,道:“別解,人家衣服裏萬一帶著要緊的東西呢?見咱們解了他的衣裳,必然受驚。我看他隻是騎馬騎急了,閉了氣,也不須按心口,拿竹簽子紮一下就行。”


    他叫人取幹手巾抹了抹徐珵衣服上的碎肉,取了個原本預備沾取屍身口鼻內殘存汙物的新竹簽,照著他的人中重重紮了下去。


    沒過多久,徐珵便“呃呃”地叫著清醒過來,伸手去按紮成絳色的人中。他才睜開眼,便看見身周站了一圈人在低頭看著他,離他最近的正是他要找的桓通判和宋舍人。


    兩人都關切地看著他,問他感覺如何。


    感覺……人中有點疼,周圍氣味有點大。


    徐珵坐起來摸了摸人中,被身周那股濃濃的氣味熏得作嘔,驀地想起宋時那雙可怕的手,下意識往後縮縮身子,朝他袖口處看了一眼——宋時正伸出手來扶他,一雙纖長白皙的手亮在空中,既沒有他剛才看見的血肉汙漬,也並不曾亮晃晃地腫著。


    他下意識問道:“難道我方才看錯了?宋兄的手……”


    宋時看著他胸前那一片和人中上隱約的血漬,尷尬地笑了笑:“方才宋某在幫桓大人驗屍,戴的羊腸手套上沾了些血肉,不大幹淨。先不提此事了,徐兄方才忽地昏迷過去,想是缺水了,還是先喝些水再說話。”


    便有差役來攙扶徐珵,捧來水囊給他。他隨行來的兩個優童反被擠到了後方,眼巴巴地看著他,盼著他趕緊想起他們,讓他們上前服侍。


    可惜徐才子是懷著大計來的,隻顧說著“在下受蘇州府諸位朋友相托,特來請宋兄到蘇州參加一場鄙府名士辦的講學大會”,自家身上的氣味尚且顧不得,就更不記著身後還有人了。


    說著話又往懷裏探手去摸帖子,卻摸著衣襟有些濕,還有些粘手。他不由往下看了一眼,隻見身上的湖絲長衫胸口沾了一片有些像手印的、不規整的暗紅印記。


    他眼前再度浮現出宋時那兩隻膨腫又沾滿血肉的怪手,再搭著鼻端濃烈的味道,幹嘔兩下,幾欲吐出來。


    宋時連忙吩咐:“拿桶來!別讓徐公子吐在地上!”


    幾個差役飛快地搬了桶來,往他麵前一懟,緊張地說:“公子可吐準了,這片地麵離著拋屍地不遠,說不準地裏細搜搜還能搜什麽腳印、血跡之類線索哩。”


    徐珵叫他說的好像專來拖後腿、妨礙人家執行公務似的,氣得吐都不想吐了,把腰帶解開,衣裳往桶裏一扔,叫跟來的兩個孌童給他取新衣裳換上。


    還好桓通判是個體諒才子的好官,叫人帶他到通判衙門後衙沐浴更衣,又教送死者妻子寧家,自家師兄弟帶人在枯井附近查看拋屍者留下的痕跡。


    凶器、血跡、腳印、馬蹄印、車跡、碎布絲、折斷的草木、地上翻起的顏色不同的土塊……兩人帶著差役細細搜檢證物,提都沒提那位徐才子半個字,而是說著方才那具屍體上呈現的狀況。


    宋時自打他爹在廣西任職時就管著衙門事物,桓家人說他把持訟訴,倒也不是假的。縣裏刑名方麵就有一項特別的工作,就是驗屍——實際縣務中叫檢肉屍,然後填屍格,這是結案時必須附在卷宗後的,沒有這些,那案子在上司手裏就不算破。


    雖然一般縣令都是叫仵作驗屍,首領官查驗,自己拿著填好的單子看看就行,可到宋時這裏,卻要親力親為,不敢全聽下麵的——


    畢竟衙門小吏沒什麽節操,隻要錢給到位,那些仵作是敢隱瞞真正死因,甚至製造出符合結案需要的傷口的。這時代又沒有照相機保存證據,驗屍單上填什麽就是什麽,過幾年屍骨都爛了,一樁血案便死無對證。


    屍體、凶器、證詞……都要齊全,才叫破案。


    宋時前世是看了一部《大宋提刑官》、兩部《法醫宋慈》、三部《少包》的人,既有激情又有技術,一直戰鬥在縣裏破案的第一線,驗屍經驗十分圓熟。桓淩上任以來多是處理各府送上來的文書,親自追查案件還是頭一回,更是第一回見著屍體,其實也十分不適。隻是他生性隱忍,又有個心上人在眼前,不願意露出恐懼之態,強忍著沒吐出來,還逼著自己上前跟著看了屍身。


    好在宋時預先準備了竹炭口罩、羊腸手套、小羊皮套袖等防護用品,都給他穿戴上,也算是給了他一些安全感,讓他能撐過第一次的衝擊,沒當場吐出來。


    直到屍體入棺,他才能將那情景拋諸腦後,專心聽師弟分析案情。


    “福建天氣濕熱,屍體腐化得快,我按屍斑、角膜混濁的情況看來,屍體死亡應在兩天內。這兩天內汀州府也沒降什麽雨,拋屍地在一片荒山腳下,平素經過的人少,容易留下證據。而最容易留下線索的地方就是他們拋屍的井邊……”


    那屍身有五六處刀口,傷口平滑,有幾處刺傷深達尺許,寬度卻窄,從刀口看來倒像是剔骨尖刀捅出來的。喉間有一處斜斜向鎖骨劃下去的刀傷,刀口翻卷,力道先重後輕,定是傷者被襲中咽喉之後作了掙紮,又被人連續劃傷、捅傷。如果是剛剛殺人就拋屍,井旁地麵必會有噴濺血跡、有踩在血跡上的腳印或為了掩蓋血跡而挖土掩埋的不正常痕跡。


    “可這井旁地麵卻什麽都沒有,那麽屍體是死後才被人扔到這裏的?”


    正是。所以需要細察周圍是否有腳印、車轍之類的痕跡。


    “方才檢肉屍時檢到脊背、兩臀,兩胳膊、兩腿肚,不是也發現了有屍斑麽?屍斑是人死時體內血液墜積到下方形成的,若是才死了就給人拋到井裏,屍斑也該集中在上半身靠井底的地方,現下這屍斑看著卻像是至少在平地上停了一天的屍體。”


    桓淩又憶起了那屍體背後紫紅的血跡,身上幾處翻著黃色脂肪和紅色血肉的傷口、被井底軟泥糊得模糊不清的頭臉……他忙看向宋時,靠他的形貌洗去記憶中可怕的景象。


    他還年長宋時幾歲,看著都止不住嫌惡,宋時竟能跟著仵作細細察驗那屍體,就憑著屍斑還有些別的東西推斷出那人死去的時間、地點、殺他的是什麽凶器……


    若非一心隻要為百姓主持公道,他一個縣令公子何必做這些又苦又累、全無好處的賤業?而他家人從廣西偷偷查探了宋時做的事之後,回去竟說這叫“把持訴訟”——得是多麽黑白顛倒才說得出這話來?


    他胸中一片暗火,既恨自家人行事不正,又憐惜宋時小小年紀就懂得這些事。他倒寧願宋時還跟在他家時一樣,每天隻是讀書,隨便應付著孩子玩玩,把工夫都花在自己愛做的事上。


    比如製製殺蟲劑、辦辦大會、編編曲子什麽的。


    做這些事時,他眼中總會透出異樣明亮動人的光彩,可見他是真的喜歡這些事。


    那麽檢屍、查案這等事就該由他主持,宋時隻要做自己真心喜歡的事便夠了,何須這樣日日替他忙碌?


    對了,說起大會,府裏還有個來請宋時參加講學會的蘇州才子呢。蘇州是天下富貴風流之首,有這些才子陪伴著也不會出什麽事,不如就叫他去蘇州玩一趟?


    桓淩心中如此盤算,一麵跟宋時兩人搜遍了井台周圍,取著了幾枚深深印進土地裏的腳印。天色將晚,地上的東西漸已看不清,剩下的還待再排查,桓淩便做主,叫人留下看守現場,宋時跟自己回了衙門。


    桓淩安排人服侍他們沐浴更衣,吃了些點心,便把那位蘇州才子請到堂上。


    徐珵這幾天找宋時就要找斷腿,找著人後又受了驚、出了醜,找回場子的心無比迫切,上堂後便托著柬帖對宋時說:“元玉此來正為來請宋君到蘇州參加講學會,請柬在此,請宋君萬勿推辭。”


    他帶來的孌童接過帖子轉呈過去。


    宋時打開看了看,那帖子也是折疊的,正麵用龍飛鳳舞的字跡印著他的名字與“蘇州講學會”字樣,內頁印著一篇文章具述辦講學會的始末,短短幾行字便顯示了蘇州學子在講學一道上的強烈自信。


    講學會定在下下月,九月初九,登高賞菊的傳統假日,地點在鎮江複商建的私園裏,要遍邀全蘇州的詩人才子、文章宗師、理學大家參與,還有絕色名妓相伴。


    徐珵看著他讀自己的文章,神色間終於也恢複了蘇州才子該有的自信,淡笑著說:“這場講學會上將遍邀江南理學大家講學,參與者皆是各地才子名士。早聽說宋君文章莊麗、理學精熟,必是有真才實學之人,想來不會拒此邀約吧?”


    雖說宋時是生員,平日該在縣學裏上學,但看他能在府裏給通判當師爺也知道,他不是那種安安穩穩念書的人,要請個假去蘇州也不算什麽。


    他已篤定了宋時會去,甚至已想到了宋時到蘇州後,他們要如何憑自家學問、詩文將這外地書生擠兌得麵目無光。想到高興處,連鼻端縈繞的腐屍氣味仿佛都淡了,臉上重煥容光,笑吟吟地對兩人說:“學生知道通判大人不能輕離府城,故此隻請宋君前去。待宋君回程時,學生也必當親手抄兩份講義,一份予宋君,一份回來親自送予大人。”


    到時候讓桓通判看看他們蘇州才子的挑的語錄是不是比那僅有筆畫一處纖細清晰可誇的宋氏刻本強!


    但他洋洋得意地等了許久,卻等來了一聲淡淡的拒絕。宋時托著那份精致的大紅灑金請柬,含笑搖頭:“如今府裏有強盜大案,我須隨通判大人處置廳中事務,無暇脫身;況且明年便是秋闈,我學問尚淺,還要跟著師兄念書,實在無暇去蘇州聽講學了。”


    徐珵一腔得意化成失意,不敢置信地問:“為什麽?這大會上名家輩出,難道不比你在家閉門讀書的強?”


    不比啊。


    他有去年剛考了全國前十的師兄,這群人找得著桓小師兄這麽好的老師麽?


    看著這全盤照抄他的請柬也知道,講學大會八成也是抄著他的來的,而從這位徐·未來也當不上·首輔的態度可知,這群人可不是請他蒞臨指導本地講學大會工作的,而是為了把他拉過去開鴻門宴,用蘇州學術水平碾壓他的吧?


    他又不是諸葛亮,這群儒生想舌戰他,他還不想給他們這麵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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