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京時天寒地凍, 過了黃河以北就要走陸路;回程時卻是冰散河開,一路乘船就回了長汀。府衙和長汀縣官員都在城外碼頭迎候府尊, 去年叫黃巡按借調去辦案的桓淩也夾在其中。


    宋縣令往京裏一去半年, 武平縣幾家大戶的案子早已收拾得妥妥帖帖,該打的打、該流的流, 隻差幾個真犯死罪的囚徒要等到秋後, 得了聖旨批複再問斬。桓淩忙完這些, 開春後不久就回了汀州府, 幫著刑同知料理府裏的事務。


    朱府尊這一趟入京是春風得意, 既得了吏部上等考語, 又得了禮部左侍桓大人親自接待, 回到府裏見了眾官員, 也笑吟吟地把今年府裏考評成績俱優的消息告訴了他們。


    能得這樣的成績,都是宋縣令的功勞——正是他出手清丈土地、打擊豪強,給國庫節省了無數銀子, 省、府兩級官員才都能分一份政績。這考績結果自然少不了宋縣令的貢獻, 接風宴上也不能少了宋縣令這個功臣。


    府尊大人狠狠誇了他幾句,而後挽留道:“宋令不要急著回去,武平縣裏的事桓通判必然都整頓好了, 又有縣丞主事, 料來出不了亂子。你父子且在府裏住一天,明日早起再回去。”


    宋大人不能拒絕,便讓人把安排給自己的車子駕到驛站,準備帶兒子到府裏參加宴飲。


    桓淩便出來說:“世伯與三弟要住府裏, 也不必去驛站,就在我衙後住下吧。左右我這裏沒有家小,住著也方便。”


    他在縣裏就住過縣衙,如今到府裏,自然該盡地主之誼,請伯父和師弟住府衙。宋縣令略有些猶豫,朱府尊便替他做了主,叫他們父子隨自己回府治,擺上筵宴接風洗塵,一同慶祝這回大計都得了上好的考語。


    酒宴上觥籌交錯,宋縣令春風得意,不免多吃了幾杯,下桌之後便醉得不輕,搖搖晃晃地紮進通判的後衙,倒在客戶床上睡了個昏天暗地。


    宋時在外間守著他爹,桓淩也扔下公務,到房裏跟他交待縣裏的事:“……林、陳、徐、王幾家的首惡都已羈押進深牢,其餘有流放罪的都已流放,隻該刑杖、罰款的也釋放寧家了。你之前興的河工,我盯著替你做完了,用了你家的工匠和水泥,走的縣裏的帳,你回去再查。還有城北的講壇也建起來了,因你們沒回來,我也沒給取名,等你回去再取名樹碑……”


    他一樁樁一件件地交待著自己在武平做的事,卻有一句思念怎麽也說不出口。直到最後,他才說了一句:“你……宋世伯和你回來了,武平的事我就能放心了。”


    宋時慚愧地笑了笑:“原本該是我到府裏幫師兄的,結果倒是你幫了我們這麽多。你如今請到合意的師爺了麽?”


    “請來了,是我一位同年推薦來的,姓高,以前曾做過金華縣令的師爺。後來那縣令因病去職,我那同年到金華上任,他本想轉投新縣令,不過我同年家裏長輩已給備好了幕客,就推薦到我這裏了。那位高師爺倒是個理刑獄的老手,擬得一筆好判詞,也通錢糧稅賦實務,有他相助,如今也該把你家錢師爺還給世伯了。”


    正好。


    錢師爺借調到府裏這些日子,想必也經受了領導部門更高水平案件的曆練,工作能力肯定有所提升。往後有兩個師爺在縣裏輔助他爹,他也就能放下縣裏的事,安心讀書了。


    之前在船上考慮怎麽讓小師兄答應帶自己念書的時候,宋時心裏還是有點兒不好意思的。如今見了麵,知道他幫自家幹了這麽多事,就不知是該說破窗效應還是得寸進尺,連最後一點心理負擔也沒了,不客氣地說:“我明年想留在福建考舉試,縣裏的教官都不及師兄學問好,師兄可要教我!”


    什麽!桓淩也差點叫他嚇著,按著他問:“你說什麽?在福建考?真是胡鬧!今年我教你念書,明年開春你就回家備考!”


    北直隸多少考生,福建多少考生?甚至北直隸有的地方隻消三行破題、承題寫好了,不問底下的文章如何都能取中生員的!順天鄉試每年錄一百三十五名舉人,福建才八十五名,放著好好的家鄉不回,在福建考……真以為取中了汀州府的秀才,就一定能考中福建的舉人麽?


    這要不是親師弟,非得按床上揍一頓再說話!


    宋時已經叫親爹數落過一回,沒料到師兄比他爹氣得還厲害。直麵他這種氣勢,簡直就像遊客帶著記者來質問為什麽旅遊團有購物項目……


    雖然他很想直接說不購物哪來的錢賺,哦不,是說怕周王覺得自己被綠,不過這話不能說出來,不然小師兄準又得自責了。


    他不由得往後仰了仰頭,抬手抵住桓淩,溫聲開解他:“我在家也沒有好先生,在福建不是還有師兄你……”


    他努力地擺出誠懇的神情:“師兄知道我家裏是怎麽寵我的。我在家裏時哪天不想念書,那就是不念,母親和嫂嫂們隻會勸我多歇息,出去玩樂,別一味念書累壞身子。在你身邊就不一樣了,你肯定管著我念書。”


    看看桓小師兄這副氣勢,往後肯定得管得跟班主任一樣嚴,沒有考不好的!


    桓淩幾乎沒聽見他說什麽,隻見他往後揚臉,仿佛有些受驚,要避開自己的樣子,立刻撤了手,沉了沉才說:“你非要留在福建應試,那就留吧。不過此地文風極盛,我雖有幸取中了二甲進士,省裏卻可能還有文章勝過我的真才子,往後你要用功念書,也要多看看別人的文章,不可固步自封。”


    宋時也放鬆下來,含笑應道:“那是自然的。在京裏時桓大哥給了我幾本恩師留下的舊書,你先收著,我陪爹回武平安排一下縣務,便收拾東西來跟師兄念書。”


    桓淩接過書,本想拍拍他,又記起方才差點兒驚著他,便又退了一步,拿起書坐在一旁看著。


    轉過天來,宋縣令便辭別府衙上下,帶兒子乘車回武平。桓淩出城送了十裏,在長亭道別時,勸宋時早日回府,明年八月就是秋試了。


    自然要早歸。


    宋時與師兄道了別,跟父親一道乘馬車往武平趕去。回程路上正好路過那兩條去年秋天發了洪水的山溪,如今的水卻都還溫溫柔柔地淌著,水色粼粼清透,完全看不出暴漲時的暴烈。溪水兩側已加築了土堤,夯得極結實,車走在上頭也能承受得住,想來今年不會再損壞得那麽厲害。


    溪邊生著蘆葦、菖莆,河岸兩側還疏疏地栽了幾株柳樹,柳樹旁泥土上覆著茸茸碧草,長長柔枝垂到水麵上,倒映出一片溫柔景致,幾乎可堪入畫。


    隻是這些植被還是有些太少、太簡單了。隻憑這幾株柳樹和遍地嫩草,沒有什麽保持水土的能力,雨水大了,土堤就容易被衝散,還得再多種些植物穩固堤岸。


    他眼前浮現出早已看過數遍免費部分卻舍不得買的河岸植物配置論文,狠狠心,點開了在線閱讀。


    原來坡頂種柳就已經是很好的配置了。


    坡頂上還可以再種楓樹、合歡、玉蘭、棕櫚、桃樹、海棠、紫荊……不過楓樹、玉蘭之類單純隻是好看;棕櫚雖有經濟價值,每年卻得按時剝棕絲,需要的人力稍多;桃、李卻是既能觀花又能結果,有經濟價值,種下去也好養護。


    就夾岸栽上桃李、海棠,間雜能驅蟲的香樟、橘樹、柏樹,堤下斜坡處可以栽些麥冬,成熟後還能雇人收來,晾幹了做藥材。水裏就現有的蘆葦就行了,溪裏倒不用特地栽什麽,畢竟是夏秋發水的地方,種下也被水衝了。


    他從荷包裏拿出小筆,鋪在座位上,跪坐下來對著河岸勾畫起了堤岸形狀和植物分布。


    他跟著桓先生也學過幾筆山水,畫別的不成,塗幾筆溪水樹木還是能看的。宋縣令看兒子突然就趴下來畫畫了,連忙拉了他一把,勸道:“你要愛畫咱們就停下來畫,你這是做什麽,小心跪壞了膝蓋,晃花了眼!”


    宋時舔著筆尖說:“隻畫個示意圖,回頭叫花匠按著種樹就是了。咱們縣裏現在有銀子了,堤邊該種的種起來,路邊該種的也種上,過幾年到了秋天滿縣皆是甘果,也是樁遺愛百姓的惠政。”


    錢該花就花,現在不花在百姓身上,等他爹升遷了,換一任縣令回來,還不知要花到哪兒去呢。


    宋縣令知道自己做不了兩年就要升官,也感歎著附和:“等你進京考會試時,說不定你爹就調到上縣做知縣了。到時候我兒在京裏當個禦史,爹在外頭做官也受人尊敬,不會再有人像這武平縣大戶們般誣陷你爹了。”


    再也不會了。


    等他回去搞出油印技術,就把白毛女印上千兒八百份,送到建陽麻沙的書局去賣。麻沙自宋朝起就是天下圖書聚合之地,各地書商都去那兒進貨,他們把《白毛仙姑傳》放在那邊書店寄賣,賣得多少錢不要緊,隻要能遍傳四方就行。


    這部諸宮調傳唱到的地方,都得知道宋縣令是個能為百姓做主,不畏豪強勢力的清官,而上級的巡按禦史們肯定都能知道黃巡按力主清田畝、鎮壓豪強,得了美名的事。清流最好名,這些人為了自己的名聲,說不定還要配合宋縣令重演今日武平之事。


    到時候他父親就是大鄭的海剛峰,人人敬他的名聲,誰敢害他?那時他就不在父親身邊陪著,也不用擔心了。


    宋時微微一笑,撂下筆,把畫好的概念圖掛在窗口吹幹,安安穩穩地坐車回了縣衙。


    到了武平縣就到了他的地盤,想搞什麽發明就搞什麽發明。那份河堤植被概念圖就交給他爹,尋來合適的買辦為縣裏采買樹苗,交衙役們盯著那些該罰銀罰紙,卻又罰不起的罪人以工抵罰。


    他自己則做起了更有技術含量的工作——


    先叫木匠來釘油印機底盒、外框、紗網架,叫鐵匠打出布滿斜紋的千鍛鋼板、類似圓珠筆的尖頭鐵筆尖;再到庫裏挑出幾種粗紗,用細木框繃起來做紗網,找玻璃廠要大塊平板玻璃做調墨板……


    沒有膠皮輥子,就用做球膽的豬尿泡裹在木輥子上代替。最麻煩的卻要屬油墨,因為要造油墨不光要用到豬油、羊油和墨,還得要肥皂——真正的現代肥皂調合油墨。他原先嫌自己製皂麻煩,又覺著古代香肥皂洗得挺幹淨,還能護膚,就一直沒試過做肥皂,這回也得下手了。


    先用草木灰和石灰加水加熱,反應出濃度較高的氫氧化鈉和氫氫化鉀,提純後再加油製皂。晾好的香皂切一小塊下來擱在牛羊油裏熬,邊熬邊搗均勻,再擱蜜蠟、熟麻油、墨炱調成濃膏,就成了油墨。


    他連油墨都自己配了,也不再勞煩匠人,自己弄了張塗臘的桑皮紙,在鋼板上簡單寫下“白毛仙姑傳”五個大字,然後便夾在紗網上,用輥子沾著油墨在紗網上刷一刷,將油紙夾得緊實了,壓下網紗,滾著印了一遍。


    印的過程中是不小心弄了些油墨出框,輥壓時又有些用力,壓得網子險些變形,但印出來的紙上還是幹幹淨淨,隻有一豎排工整清晰的龐中華硬筆書法印刷字。


    可以!很好!他這麽多年沒寫硬筆字,寫出來還是挺好看!


    宋時感動得熱淚盈眶,拿著木杆鐵尖,像圓珠筆一樣熟悉的鐵筆,在那張臘紙左側稍下方又寫下一排——根據武平縣清理隱田隱戶實案改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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