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裏牽來的就是普通的青油馬車, 套的馬倒肥壯精神,一看就是行家裏手喂出來的。黃大人是會騎馬的人, 自己也養馬, 看他縣裏連一匹駕車的駑馬都養得油光水滑、靈動精神,不禁讚了一聲:“都說南方不是牧馬之地, 這馬看著倒有精神、有氣勢, 莫非大令府上有北方帶來的, 會養馬的家人?”


    會養馬的家人沒帶來, 會養馬兒子倒有一個。


    這驛馬也是縣政的重要內容, 死一匹得賠不少銀子, 還得影響年底考評。所以宋時也沒敢吝惜錢, 跟著宋大人到廣西上任不久, 就花六塊五買了份馬匹養殖技術的期刊文章,親自學習。


    當初就因為期刊上說馬廄最好用水泥鋪地麵,做飼料槽、排糞溝, 他在縣磚窯裏試燒出的第一批水泥差不多都給驛站修馬廄去了, 縣衙的下水道都是燒陶管鋪的,隻在接口外頭包了點兒水泥補漏。


    搬到武平也是這麽供著驛馬——不誇張的說,馬住的比他住的都現代化!這邊馬場修在山下, 直接就能引山溪貯在水塔裏當自來水, 下麵接上毛竹和皮袋做衝水管,每天用自來水衝洗馬廄,清理糞便。天熱時還要把貯水罐罐口打開,曬溫水給馬淋浴, 物理降溫。


    他們縣衙裏洗澡還得用桶呢。


    宋時摸摸馬頭,欣然介紹自己的經驗:“要養好馬也沒甚難的,隻要教它飲食豐足,住處、身上幹淨,有地方活動,不受酷暑寒凍之苦。還有這馬不會說話,要人時常關注它的身體,有病早發現早治療……”


    說起來是有點麻煩,不過這是馬啊!


    前世他們同事養個貓還當主子供著,寧可自己天天吃土,也得給寶貝兒買進口貓糧、玩具和貓爬架呢。他才修個水泥馬廄,叫人定時打掃,喂點青飼料、豆餅、麥粒、蘋果……這才哪兒到哪兒呀!


    他不禁露出個老父親一樣的慈愛笑容,對黃大人說:“待馬其實就跟待人一樣,隻要多用心思就能養好。”


    黃大人微微頷首,讚許地說了一句:“不錯,難得的就是用心。”


    單看這幾座不要訴狀錢的登記棚,這詳細到幾乎能讓普通書吏憑著清單、圖畫就斷出他們偽報失道的登記狀式,就可見宋令之用心了。


    不光能用心在刑名上;還舍得叫他親生兒子冒大水救人,是用心在救災上;又不計個人考評,向朝廷請求賑濟,這又是用心在百姓生計上……果然當得“百姓父母”四字。


    雖然還沒見著宋縣令一麵,黃巡按心裏已勾勒出一個清廉儒雅,心係民生的父母官。而那些到省裏越級告狀的鄉紳大戶們給他描繪的貪惡酷吏形象,早已在《白毛仙姑傳》的唱腔中衝得幹幹淨淨了。


    黃巡按留了兩個差役在衙外等消息,自己帶田師爺跟宋時坐車,餘者六個差役在車旁隨行。再後麵呼啦啦是一個半圓弧麵的民壯圍著車,都是宋大人給兒子配的,就怕他叫人刺殺了。


    宋時含著歉意解釋了一下,黃大人通達地表示諒解——隻看那些到省裏告狀的鄉宦們的表現和他們捎來的文章,武平縣是真有不少人恨得要將宋家父子食肉寢皮嗬。


    幸好他獨自進城,沒跟著去林家,不然難保也要中了人家挑撥。


    他暗暗慶幸,登上了縣衙的馬車,頓時有一股清涼怡人的香氣撲麵襲來,頓時驅散了車外燥熱的氣息,叫他心神一振。


    父親是好官,兒子也不俗。


    抬眼顧望,馬車裏陳設著淡青色包綢軟墊,車窗也糊著粗葛窗紗,裏頭又有一道稍厚的綠綢遮光。車門外側掛著柔軟的滕皮車簾,內側是一副雪白的細葛軟簾。軟簾中間包邊處不知縫了什麽東西,竟貼得嚴絲合縫,下緣也緊貼著車板,人要進去得先拉著簾邊稍用力左右分開,放手後兩簾又會自動粘合回去,頗有趣味。


    車廂裏不僅清涼,車頭處還有個小食桌,下麵幾個抽屜裏備著鮮果、點心和竹筒裝的鮮梨汁、山楂酪、溫熱的茶水。竹筒不怕摔,筒口和筒蓋是按著現代飲料瓶口的樣式雕出螺紋的,擰緊了不容易灑,出行時帶著方便。


    黃巡按親手擰開竹筒,喝了口清涼的梨汁,嘖嘖讚歎:“這可要說一聲巧思了。”


    他不微服出行時帶的精巧茶具、點心遠比宋家的多,可也沒想過要弄這樣方便的車簾、竹筒,卻不知是有奇巧工匠,還是女眷的巧思?


    他身為禦史,對著個縣令之子、縣學廩生也沒什麽顧慮,直接就問了。宋時便大著臉說:“是我偶然想到的,其實隻是在簾子邊上包了幾塊磁石,說破便不新鮮了。兩位先生也是北方人,不習慣本地這樣多的毒蟲吧?回頭我叫人送先生一副,裝在車上回去。”


    竹筒倒沒什麽可說,叫匠人旋好內外口,比量著深度刻上螺紋,比榫卯結構還好弄。


    黃巡按看著那道閉得緊緊的內簾,讚賞道:“宋舍人果然聰慧。我們來時聽鄉人說,舍人曾製過一種入水不沉的珍異寶物,前頭大雨中憑它救了許多人性命?還有鄉民說那東西是白毛仙姑所獻……”


    他轉過眼看著宋時,神色溫和,卻難免帶著幾分上位者的壓迫。


    宋時強行裝作不知道黃巡按身份,還得配合他交待問題——交待到領導滿意為止:“不瞞兩位先生說,我其實從不曾救過什麽白毛仙姑,也未曾親眼見過這人,是在唱曲兒人口中才聽著她的名字。”


    沒錯,他最早就在歌劇《白毛女》裏聽說的楊喜兒這個名字。


    他貌似無奈地笑了笑:“那樂婦隨口編詞,也不可當真。就比如當日我在水中救人的,並非什麽奇珍,不過是仿著黃河上常用的羊皮筏子,做了套小的、能穿在身上的皮衣罷了。”


    那兩位都是北方人,自然知道羊皮筏子能鳧水,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武平這裏有的是舟船,倒把羊皮當作寶物了。”


    宋時也陪著笑:“福建是富裕繁華之地,自古便有許多船上,哪兒用得上羊皮?我當時隻是怕有人從船上掉下去,在那麽深的積水裏淹著,故而做幾件能穿在身上的皮襖,萬一掉下去也能浮一陣子,等人拿竹竿來撈。”


    不過皮救生衣確實挺胖的,那天桓小師兄上堤來找他時,他們倆都套著救生衣,見麵隻能伸長了胳膊拉手,抱可能都抱不著。


    黃巡按聽他說起水患,精神一振,問道:“那時水真的有那麽深,淹了哪幾處地方,城裏可有受災?”


    宋時笑道:“可不是深,城裏也有幾處的水有這車廂底深了。城北魚溪決了堤,附近幾個村子都教暴漲的溪水淹了。還有岩前墟等處,水都沒到大腿了,百姓們也無法安居,糧食、家食、農具都順著飄了……”


    他說著說著,臉色漸漸沉下來,鬱鬱歎道:“若非這場大雨下得太晚,淹得太廣,把今年秋天的收成都衝壞了,百姓也來不及補種,家父也實在不願上書請求朝廷賑濟。武平縣裏凡鄉宦、舉子、裏老……都一體向府裏、省裏上書,好些有名的才子專門寫了請賑濟書和減免秋糧書遞上去,也不知遞到巡按衙門沒有。”


    巡按大人聽他說到自己,仍是臉色不異,含笑安慰道:“這是事關萬千百姓生計的大事,黃……大人豈能不理?隻怕過不多久就要來武平視查災情,報請聖上恩撫了。”


    他自然知道武平受災一事,也看了宋縣令遞上去的那卷請賑濟書。雖然這趟來武平也帶著那些告狀的人回來,要查宋縣令貪贓枉法的情況,卻也是要看看本縣災情,確定如何處置。


    宋時得了他的保證就安心了,垂下眼簾,微微一笑,頷首謝道:“那就借安先生吉言了。”


    黃巡按卻想起一事來,問他:“武平縣上下那麽多人寫了請賑濟、請免糧稅的文章,宋舍人可也寫了麽?我見宋舍人談吐不凡,應當也作得一筆好文章詩詞,可否念幾句叫我與田兄欣賞?”


    呃……他還真沒寫。


    他原本都是替父親寫詳文的,結果這回叫桓小師兄搶著寫了。他們師兄弟誰跟誰啊,那不等於是他寫了嗎?他當時又忙,就沒費那個事多寫一篇……


    如今叫巡按大人當麵問起來,他卻不能說一聲沒寫就算過去!他眼珠微向左瞟,飛快回憶著當日在王家別業出現的人,寫出的文章,整理出有用的信息,對二人說:“那時在下忙著領百姓平整土地,挖排洪溝泄水,沒顧得上寫文章。不過我原也不是詩文絕佳的才子,敝縣還有幾位真才子,他們那時作的文章都是我當場記錄的,還記得些佳句,兩位前輩可願一聽?”


    黃大人自己先提了要聽他文章,如今聽不到他自己寫的,能聽聽本地其他才子的也好,因便點了頭。


    宋時清咳一聲,調整出介紹景點的發音,字正腔真地背誦那天抄錄過的、記在心中的佳句,順便給黃大人介紹作者:“……是林廩生培兄所作”,“是趙廩生悅書兄所作”,“是方增生司敏兄所作”,“是鄭附生凜兄所作”,“是徐處士安兄所作”……其中有幾個名字聽在黃巡按與田師爺耳中竟無任耳熟,分明就是作文章彈劾他們父子的最激烈的才子!


    這些人前幾天還在宋舍人麵前寫求朝廷免稅、賑濟的文章,一轉眼卻到省裏上告,對他們父子不死不休,這是為何?


    黃巡按不禁抓了宋時一把,問道:“那時候宋縣令開始查隱田了沒有!”


    宋時抬頭看了他一眼,老老實實地答道:“那時水患未退,還提不到重劃地界之事……”


    他們家和本地士紳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他甚至跟才子們打成一片,交情深厚。這些人恨他們父子絕不是因為他們父子先迫害士紳,或是有別的什麽齟齬。完全是因為水退後地界不清,他們為了重劃地界不得不重丈量田地,得罪了那些有隱田隱戶的大族。


    黃巡按重重地從鼻中哼了一聲。


    裝傻白甜裝到這一步也夠了,再演就要過火。宋時沉默了一會兒,歎道:“安先生丟了東西,我卻隻顧說縣裏這些無關的事,實在不像話。好在告狀房快到了,咱們過去後就先查竊盜,然後我安排人給兩位先生訂上等套房,咱們就此分……”


    一個“分”字剛出口,田師爺便微微傾身,替大人攔住了他:“貴縣的亂子更要緊,怎能為我們耽擱工夫!反正這告狀房也是接待告狀人的,不如舍人先替我們尋兩間屋住,然後舍人做舍人的事,我們安頓下來慢慢等待就是了!”


    宋時訝然道:“那怎麽好?告狀房是給窮苦鄉民用的,屋舍狹窄……”


    田師爺笑道:“不怕舍人笑話,我來時聽了那裏一位小姐唱的《白毛仙姑傳》,如今尚是魂牽夢縈,盼著能再見她一麵,聽她一曲。這院子裏有佳人在側,地方再狹窄,住著也舒坦。”


    宋時嘴角微翹,強自壓抑成一個無奈、遷就的笑容:“兩位先生果然是大州府來的才子,慣會風流,我知道了。隻是告狀房人多房少,恐怕得叫安排一下……


    “我也擔心二位遇的竊盜與王家有關,如今你們又是乘我的車來的,隻恐賊人見著,要牽連你們受害。故此,在這邊差役、民壯們清查完告狀房人員之前,兩位先生最好先跟在我身邊。”


    求之不得!


    黃大人目光轉動,與田師爺悄悄對視一眼:雖然他們的車根本是自己弄亂的,沒有失竊,但宋舍人這番關心則亂的做法卻正合了他們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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