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麽誤會?”趙書生臉漲得通紅,舌頭倒終於捋順了:“分明是舍人使家人強闖我們林泉社的文會,搶走少笙,又向他爹媽強買下他,送到這縣衙來的!你、你還抵賴!”


    宋時一瞬間險些繃不住臉上的笑容,閉了閉眼,深呼吸了幾次才冷靜下來,誠懇地說:“的確是誤會。李少笙是個男子,宋某卻不好南風,隻愛女子,我使人搶他做什麽?那是有人冒我的名買了人送過來……故意給我難堪罷了。”


    趙書生待信不信,凝眉問他:“那、那人又是什麽人?他是故意陷害舍人?可我聽人說,舍人跟少笙在宴會上見過幾次,一向待他頗為關照……”


    他身後幾個跟宋時共過宴的書生卻扒開他,圍上宋時,惱怒地說:“是誰冒舍人的名做的這事?若不是我等與舍人見過幾麵,深知舍人人品端方,不是強擄佳人之輩,險些就中了那人挑撥,隨趙兄衝撞縣衙來了!”


    沈舉人也點了點頭,從頭解釋了一下:“……那小人行事狂肆無忌,當著我林泉社諸生的麵砸宴搶人,還險些傷了幾位同會君子。我與幾位友人收拾好場麵、送受驚者回家後再去尋他,便晚了一步,追他不著。後來到李家,聽卜兒說那人是府上家人,我與尚、辛幾位君子都覺得宋大人為官清正嚴謹,不會放縱家人行凶,便勸趙君不可輕信人言、莽撞行事……總算勸得他寫了狀紙上告。”


    宋時差點體驗了一把“堂下何人狀告本官”的驚喜,卻感覺不到樂趣,隻有深深的疲憊。


    他也不願多提桓家的事,隻含糊說:“多謝沈公與眾位朋友從中斡旋,使我不至於背負惡名。那人已經走了,我不願背後說別人是非,今日之事俱算是宋某驚動了諸位,改日我請各位君子到城外飲酒賞景可好?”


    幾名書生爭著說好,替他盤算起了那天開文會做以什麽為主題。趙書生根本插不上話,被排擠到一旁,倒是當先看見了從禮房出來的李少笙。


    他立刻忘了周圍還有別人,衝上去握住李少笙的手開始流淚。沈舉人幾個替他跟宋時商量,要買回李少笙,讓他們夫妻團圓。


    宋時看著和李少笙喁喁低言,不問身外事的趙書生,又看著替他們操心又花錢的沈舉人,不禁同情了他一把——沈舉人這壓力也很大啊,當個主席不會還得管起文社所有人的生活問題吧?


    他身為本縣領導的兒子,自然要為人民群眾排憂解難。他當場告訴沈舉人,李少笙如今已落成良籍,衙門有針對無業男子的精準扶貧計劃,可以幫他安排將來的生計,不必沈舉人一力擔待。


    沈舉人笑道:“這卻不必勞煩舍人了。子逸是我們林泉會中人,文會中諸君子情同兄弟,我這會首自然要成全他和少笙。我家在城南還有個空置的小院,到時叫李行、少笙搬過去便好。說來倒要感激那強買他的凶人,不然少笙身價可值數百金,我們這些窮書生哪能贖得出他的身。”


    是啊,人家是侍郎府的公子,可不是有錢。


    有錢到特地贖了個行頭來陷害他,想讓這群書生暴動,把他們父子趕出縣城的地步。若不是惦記著桓先生教了他幾年的恩情,他都想給這姓桓的套個麻袋打出城去。


    他心中悒悒,深深歎了口氣。


    趙悅書此時真信他是個好人了,牽著李少笙過來千恩萬謝,又要尋出那個敗壞他名聲的人,大夥兒教訓他一番出氣。


    宋時可不想侍郎家的公子在自己地盤上出事,連忙勸道:“他還是個孩子,隻是叫家裏嬌慣得不知天高地厚。且他此時已經出城了,諸位君子隻看在此事最後落了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好結果份上,饒過他一遭罷。”


    趙書生憤恨未消,別人更替宋時不平,覺著他不該平白替這種人背惡名,受委屈。


    好在沈舉人是個沉穩的人,攔住一群說風就是雨的生員,讓他們先幫趙李二人搬家,臨行時又跟宋時約好,端午節後到縣西雙豸山上的豸山書院舊址共舉文會。


    宋時親自送他們離開,找來見過桓文的衙役,叮囑他們不許跟人透露桓文的身份,然後回到房裏,也不怎麽想睡,就翻起了他的應試典籍。


    大鄭朝的科舉同於明製,不考應製詩,第一天考經義、第二天考刑律和小論,第三天考五道策問題。正經教材就是《四書》《春秋》《左傳》《大鄭律》《資治通鑒綱要》這幾本。


    不過當初桓先生看他有學曆史的基礎,教《春秋》時就給他延伸了一下,不光教他《左傳》,同時也授了漢代的《公羊》《穀梁》二傳,與北宋胡文定的《胡氏傳》、南宋張洽的《張洽傳》。


    正式考試時卻是以《左傳》為主,《胡氏傳》為輔,甚至《春秋》本經義都考得不多,以後專攻《左傳》的話性價比更高。


    除此外,還得裁汰一批課外輔導書——他捐了監生,可以不用去考院試,直接鄉試起步,前兩年買的《小題大全》和院試闈墨就可以扔了。不過倒不急著買鄉試闈墨,因為剛從他們衙門出去的林泉社諸生中,就有一位本地知名的“帖括名士”於廩生。


    帖括名士,也就是時文名士,共分兩種:一種是擅長寫八股製藝,文名滿天下,甚至本人也憑一手好文高中進士的名士;還有一種則是擅長選編時文集,讓讀者中試的名士。


    於廩生當然是後者。


    沈舉人既跟他約了下個月辦文會,到時候他就可以當麵問問這位廩生要出什麽新選本,再請他幫自己改一下文章。


    不管於廩生自己考試的本事如何,他編的教材既然能大受歡迎,就說明他很擅長評判文章,正好幫他把握一下文中的經學思想,看看能不能被本時空的人接受——


    他現在沒有老師教,自己複習舊筆記也複習不出更高水準。這武平縣的教諭、訓導、名士才子他都知道,更沒有能跟桓先生比肩的、治《春秋》的大師。況且……如今他跟桓家的婚事退了,還撕破了臉,以後也不能再跟桓小師兄通信,請他指點自己讀書了……


    既然如此,他索性就下幾篇原先世界的明、清經學論文研究一下,拓展拓展寫文思路。


    之前他總想著兩個世界線不同,理學大師和傳下來的文章都有差別,隻要照著桓先生教的鑽研就行。可現在想想,反正教材是一樣的《四書朱子注》和《春秋》《左傳》《胡傳》,主流思想也是程朱理學,原世界的明清經學畢竟可以起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作用。


    哪怕攻不成,大不了就回頭接著看先生留下的講義、背時文集麽。


    宋時收拾好書和文章,關緊門戶,拿出一遝厚厚的稿紙,打開晉江文獻,搜索起了關於明清兩代經學、春秋學、八股製藝的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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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後衙埋頭研究比較不同時代的經學思想,除了命案、災荒、督運幾樁大事,別的都先放開不管。就這麽稍微放了放手,沒叫人盯緊林泉社那群書生,他們就鬧出了大事——


    那群書生從長汀縣尋著了桓文,把他的車掀了,帶的下人都打了。


    那些書生連本地縣衙都敢闖,一個禮部侍郎的孫子說打也就打了。敢打,還敢報名字,什麽郎署某官之子,按院某官之侄,某致仕大員之孫,某地布政使族親……一邊數落著桓文放縱刁奴打傷生員、陷害武平知縣的令郎的罪名,一邊帶著不知多少家人、莊戶,把桓文帶來的家人都打得遍體鱗傷。


    兩隊人當街打架,正好撞上了來汀州府吊考童生的學政方思瀚。提學禦史的本職就是管理這些學生,方大人見著這些生員圍車打人,當場就叫隨行差役抓人,又叫人從車裏抬出桓文,要給他申冤。


    桓文來退親已不占理,強買男娼更不好聽,實在不敢喊冤,也不願回武平縣跟宋時對質,帶著滿身是傷的家人走了。他作苦主的不肯告狀,方大人也就沒動板子,隻將那群書生都押起來申斥了一頓,問他們為何當街打人。


    問了幾句,聽說知縣的兒子叫宋時,倒忽然有所觸動,問道:“這個宋時今年幾歲?莫不是北直隸保定府人?是濟世兄的弟子……”


    他有心見見故人的弟子,順便也申斥武平縣主官與教官等人,責他們一個管束不力之罪,索性下了諭單,叫教諭、訓導與縣令之子宋時一起到府問話。


    宋縣令聽說秀才打架牽連到自己兒子,氣得直想把他們抓回來,都剝了功名打板子。但學政大人在書中提到要見宋時,他也不敢不送人,含著淚把兒子從學海中喚出來,給他說了這樁要命的官司,焦急又擔憂地問:“莫不是提學大人要給桓家人撐腰了?虧得你是個捐的監生,裁革不去,若是個秀才可怎麽辦呢。”


    宋時本來挺緊張的,聽他父親這話都有些哭笑不得,一麵更衣一麵安慰老父:“提學給不給桓家撐腰,咱們都已經被退婚了,再壞又能壞到哪去?學政又不能管縣政,插手不到咱們縣裏,爹爹不必太擔心。”


    他也不知道這樁官司能打到什麽地步,先去戶房要了李少笙身份文書的抄本,再備下些銀子,帶了兩身換洗衣裳,就跟教諭和兩位還在縣裏的訓導去了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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