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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亂世之中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扛大包的苦力得了奇遇,也能成帶著部隊打江山的司令。


    陸司令此人喜飲酒,好俊才,喝多了摟著青年才俊的肩頭, 逮著誰都要喚上一句。


    “哎呦喂好女婿,我要把閨女許給你!”


    彼時陸司令正如日中天, 雖然誰也沒見過陸司令的閨女長什麽模樣, 老實說從陸司令的麵向來看, 八成也好不到什麽地方去。


    指不定還是個裹著小腳,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鄉野村姑。


    然而凡被陸司令攬住肩頭的青年才俊, 個個都願回上一句:“我的老丈人, 小婿定對令嬡不離不棄。”


    可真到陸司令死了的時候,昔日門庭若市的陸家大宅瞬時沒落, 青年才俊統統不見了!來吊唁的人倒是有幾個,可大多都是些年過四十的老家夥。


    別說二十郎當歲的小夥子, 就連過了而立之年, 家裏頭已經娶了三房小妾的,都不敢上門了。生怕被陸司令那一直不曾露麵的閨女纏上,下半輩子就算是完求了。


    這年頭的街麵上見著汽車的人都會覺的今日自己好運氣,可以去買張救國的彩票去。


    陸宅朱紅色的大門上方懸掛著白幡,巷子裏每隔半刻鍾便會來上一輛小汽車, 下來位或穿軍裝, 或穿西服的人。


    白事與紅事的酒席不同, 是不能給客人發請柬的,來不來全憑客人計算。故而陸司令的吊唁會上,還不如他生前給老婆請戲班子搭台時的客人多。


    過路的人遠遠的瞧見幾輛車朝著陸宅開來,急忙退到牆角,生怕被汽車撞上。瞧這氣派,想來撞死都沒地兒告狀去。


    汽車輪子停在了陸宅的大門前,前後的車上下來十餘個扛著槍的兵。他們沿著大門兩排站好,等著正主兒從車上下來。


    可車上的人也不知是排場大,等人來請還是怎麽著,十幾分鍾過去了,愣是沒下來。


    列隊裏有個新兵,還沒練出來,站了一會兒工夫腿麻了,偏過頭偷偷的往車裏看,琢磨著少帥怎麽還不出來。


    他瞅見司機正雙目放空,坐在前排的李副官半偏著身子,麵色沉重的在與後排的少帥交談。


    “少帥,您可想好了?不能因為叫過陸司令一聲嶽丈,咱就把後半輩子搭進去。”


    李副官右手握拳,目光落在少帥身上。


    封少帥器宇軒昂,生的是清風霽月,端得好相貌。聽說東洋留學的時候,穿和服的姑娘排著隊的要跟他回來。


    報紙上提起封西雲來,會用半張版麵來形容他的風姿,窮盡溢美之詞不說,最後還要加一句,筆力不夠,寫不出少帥萬分之一。


    他身上沒有富貴人家的倨傲,反而待人接物極其有禮,是提著燈籠瞅瞎眼都找不著的好佳郎。


    戰場上的陸司令或許是個不錯的盟友,可誰也真不信陸司令能教出什麽亭亭玉立,溫聲軟玉的姑娘來。多半裏頭給陸司令守靈的,就是個臭烘烘的小腳丫頭。


    一想到少帥要娶那樣的女人,李副官就揪心的慌。


    “想好了。”


    封少帥點點頭,他隻在父帥的喪禮上見過陸司令一麵。


    當時陸司令喝大了,搖搖晃晃的從車裏走下來,咣咣咣的砸開了封家宅門。身後領著一隊兵,各個肩上扛著槍。


    還未坐穩少帥位子的封西雲以為他是來砸場子的,神色冷冽的起身去迎。


    父帥死了不假,卻不代表所有人都能在他頭上踩一腳了。


    可誰成想,陸司令剛一腳踩進門檻裏,便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鐵血一般的男兒,伏在地上淚如雨下。


    封少帥這才明白過來,別人或許包藏禍心,可陸司令是真心來給父帥吊唁的。


    “漂亮話叔叔我也不會說。”


    陸司令被走來的封少帥扶起,抽抽搭搭的將腰間別著的配槍取下,槍口對準自己拍在了封西雲的手上。


    “好女婿,我把閨女許給你。”


    說話時酒氣熏天,眼底一片通紅,陸司令推開封少帥,望著封宅內大大小小的客人目眥欲裂。


    “狗日的,你們誰敢動我女婿試試?”


    手中掌著七萬兵的陸司令,一句話還是很有分量的。


    封西雲坐穩了少帥的位子後,時時惦記著這句話,畢竟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聽聞陸司令死了,留下孤兒寡母無人照料,帶著那麽一大筆財產,不就是等著被餓狼撕咬的黃羊麽。


    “我想好了。”


    一句話說了兩遍,封西雲將白色手套摘下隨手一扔,擦得反光的皮鞋踩在了車外的石板路上。


    今日驅車百裏,即便裏頭真是個凶悍的小腳姑娘,他也要念著陸司令的這份恩情,娶回來供在家裏。


    “敬禮!”


    門口的兩排士兵見少帥下來了,一個個的提起精神繃直了腿,掌心斜向下立在耳邊行禮。


    當兵的皮鞋底子又厚又沉,踩在石板路上發出一種既有辨識力的響聲。副官跟著下車,別過頭不忍去看這幅場景。


    都什麽年代了,到處叫囂自由戀愛新式婚姻,怎麽少帥一個留過學的,還放不下一句輕飄飄的承諾呢。


    “咚咚咚。”


    封西雲上前一步,敲響了沒落的陸宅大門。


    裏頭傳來了一陣噠噠噠急促的腳步聲,朱紅色的大門被人拉開,除了守門的小廝,還有一位年紀二十上下的姑娘。


    唇紅齒白,明眸皓目,一頭齊肩的短發,戴著兩顆水滴狀的鑽石耳墜子,閃閃發著光。


    封少帥一時不防,後退一步,抬頭去看門上的牌匾,匾上陸字龍飛鳳舞。


    是陸家宅無誤啊。


    聽聞陸司令怕老婆,一輩子就娶了一位妻,發跡之後也沒養外室小妾,那這小姑娘是誰啊?


    “hello?”


    女子穿著一身淺藍色旗袍,腳踩高跟小皮鞋,露著半截白生生的小腿,聲音也是脆。


    “who r u?”


    (你誰?)


    一口地道的美語,跟租界的洋人是一個味道。


    “小姐,這是封少帥。”


    守在一旁的小廝低聲提醒,眼下司令不在了,陸宅沒了靠山,不能得罪人的。


    封西雲聽到小姐兩個字,瞬間會意,知曉眼前的人是誰,耳朵尖跟著紅了。陸司令一輩子隻娶了一房妻,妻子隻給他生了一個閨女。


    原來等著他的不是大字不識的小腳丫頭,而是個會說洋文的新女性。


    可惜他在東洋留的學,說個空尼奇瓦還成,西洋話真是說不好,半天才憋出一句。


    “呦呦呦 呦而…哈斯辦的。”


    husband是這麽念吧?上戰場都沒這樣緊張的封西雲此時手心出了層薄汗,聲音也跟著顫。


    “不對,是呦而費昂斯誒!”


    嚴謹一點的好,自己與陸小姐尚未成親,隻能是未婚夫,fiance。


    “say it again?”


    (再說一遍?)


    高跟鞋一腳踏出門外,又踩在比封西雲高一級的台階上,陸小姐眉頭緊皺,居高臨下看著眼前這位封少帥。


    “who the fu*k r u?”


    (你他娘是誰?)


    封少帥聽了這話是怎麽想的陸家仆役不知,仆役可是被自家給小姐嚇壞了。


    小姐是留英回來的新女性,別看模樣俊俏長得柔柔弱弱,很有欺騙性,性子和陸司令一個臭德行。


    司令是張口娘希匹,閉口媽賣批,小姐心情不好時每句話裏都要帶上一個法克又,即便仆役不曾學過洋文,也知道那是罵人的。


    平日裏罵罵別人也就算了,今天這位是封少帥啊!


    封西雲少年英豪,老帥死了才幾年的工夫就坐穩了元帥的位子。自家陸司令一死,估計再有個一半年,封少帥便能把運城這塊地也收到麾下。


    故而小姐啊,不敢這麽跟封少帥說話!


    仆役瞧見小姐正在與封少帥瞪眼睛,趕緊把她拉了回來:“小姐,八成是老爺給你許下的親事!”


    老爺給小姐許下了不少親事,被他摟過肩膀頭子的青年才俊能手拉手從北大門排到南大門去。


    不過既然封少帥找上門了,別人借他八個膽子也不敢來了。


    陸小姐聽明白了,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街麵上過往的行人都在往這裏瞧,她也不好將封西雲攔在門外,抱著胳膊微微側身。


    “少帥裏邊說話。”


    封西雲立刻抬腳進了門檻,副官和士兵們要跟,叫少帥回頭瞪了一眼,改為守在門外。


    “既是來悼念亡父,便先去上柱香。”


    未婚夫一事暫且放在一旁,待拜過亡人之後再做打算。


    與陸司令隻見過一麵,封西雲記得他腦袋大脖子粗,胳膊壯的像夥夫。偷偷用餘光去看陸家小姐,模樣俊的不像話,像戲院裏大熒幕上的女明星。


    不對,比上海灘的女明星還要好看些。


    如今的富貴人家,大多住的都是一幢一幢的小洋房,夜裏有能亮的鎢絲燈,還有能抽水的洋馬子。


    可陸司令泥腿子出身,不是沒讀過幾年書的問題,是壓根兒就沒讀過書,不知道洋玩意兒的好。


    在故去的陸司令看來,發達了就要住上這種五進五出的大宅院,才叫氣派。


    漫長的路走起來沉默,封西雲與陸家小姐並肩行著,忍不住低頭說了一句。


    “沅君節哀。”


    陸小姐名喚沅君,這還是陸司令請大詩人給起的名字。


    封西雲不知從什麽地方曉得了女兒家的閨名,可惜沅君小姐並未應聲,隻是點點頭,示意他繼續向前走。


    不多時聽到了嗩呐的聲音,便知道前方不遠就是靈堂了。


    轉過假山來到了一處空地,昔日叱吒風雲的陸司令躺在紅木棺材裏,前頭擺了一張大照片,跟封西雲印象裏一模一樣。


    院落中除了尚未離去的賓客,剩下的都是司令手下的心腹。


    司令在世時,他們是心腹。司令死了,就都是等著上位的野心家了。


    眾人瞧見封西雲進來,氣氛一時降到了冰點。怎麽著,還真有青年才俊敢來蹚陸家的渾水?


    封西雲也不多說話,上前幾步停在蒲團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按著封少帥原本的打算,是想對著陸司令的照片敬個軍禮的。自古男兒跪天地跪聖人跪雙親,如今新式思想湧入,男兒膝下有黃金,就是孔夫子也當不起他一跪。


    可見院落內眾人虎視眈眈,陸家小姐又孤身一人,封西雲覺得若不真的做點什麽,嬌滴滴的陸小姐能讓這些家夥生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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