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什麽呢?”


    金少爺在宴席上轉了一大圈後走回了封西雲所在的那一桌, 手隨意的搭在了他的肩頭, 輕輕拍了一下。


    “我娘叫你們過去。”


    金夫人在上座,陸沅君和封西雲也就暫且先不談自己的事, 按著金家少爺所說的方向, 朝著金夫人的位置行去。


    戲台子上咿咿呀呀的唱著,滿座的賓客裏, 好這一口的搖頭晃腦的聽著。在盛玉京唱到妙處的時候, 還要拍著手叫聲好。


    不好這一口的都低頭跟同坐的人小聲說著什麽, 時不時的彼此交換一個會心的笑。


    叫好的人裏喊的最響亮的仍是霍家的小閨女霍可靈, 不管自己的哥哥怎麽拽她,也沒法子讓妹妹安靜下來。


    多少人都看著呢, 不怕被人笑話。


    霍少爺覺得,自家的男丁不說人品德行如何吧, 好歹算是正常人, 走在路上不會引得路人側目。


    但霍家的閨女們也不曉得搭錯了哪根筋,霍克寧見天兒的穿男人衣裳也就算了, 小妹妹瘋瘋癲癲的, 也不像回事。


    對妹子沒辦法了,霍公子隻好和同桌而坐的客人們拱手。


    “可靈年紀小不懂事, 諸位多擔待。”


    不擔待又能怎麽樣?霍家老先生在滬上不能算隻手遮天,也是權大勢大。小姑娘不過是給戲子叫好大聲了一點, 不是什麽無法容忍的事。


    路過戲台子的時候, 陸沅君朝著盛玉京點了點頭, 用手指往後台的方向戳了戳, 做著唱完了後台等我的口型。


    盛玉京本以為自己沒有完成陸沅君布置的任務,真要唱一輩子的戲了。不過眼下來看,陸沅君還沒有徹底拋棄自己嘛。


    心裏頭有了底氣,台上扮作美嬌娘的少年動作更加流暢,眼神兒也靈動了許多。眼神兒裏似鎖上了一把小鉤子,試圖勾住台下每一個看客的魂魄。


    旁的人不曉得,霍可靈是如癡如醉的挪不動步子了。


    金夫人看到封西雲和陸沅君並肩朝著自己走來,心裏頭別提多舒坦了。


    因著金少爺吩咐家裏頭的人,誰也不能把曼麗找上門的事情說給夫人聽,金夫人這會兒壓根兒不曉得方才在大門口發生了什麽。


    門口的事情不知道,席間陸沅君從銀行裏挖人倒是聽了個清楚。侄兒西雲這未婚妻看著像個精明的,這也讓金夫人稍稍的放下了些心。


    她那弟弟娶的老婆就是又笨又膽小,封大帥在外頭花天酒地,愣是不敢去管,任由他去胡來。家裏頭被小妾們折騰的烏煙障氣不說,還把自己給氣的鬱鬱而終了。


    從眼下來看呢,沅君肯定是不會步西雲他娘的後塵的。


    陸司令雖是個泥腿子,但畢竟也是司令,放在過去那就是鎮守邊疆的大將軍。


    將門虎女性格都剛烈,新女性的眼裏又揉不得沙子,兩者相結合的陸沅君,金夫人找不出誰能比沅君更讓她滿意的姑娘了。


    於是等兩人走近的時候,金夫人都沒看侄兒一眼,先把陸沅君拽到了自己的身邊。


    沅君在金夫人的身邊坐下,右手被溫熱所包裹,金夫人開口語重心長。


    “我歲數也大了,你瞧瞧,到今天竟都活一個甲子了。”


    金夫人近來也感覺到了身體不再如從前硬朗,耳朵有時候不靈了,變天下雨的時候,腿疼腰疼頭疼,渾身上下都不得勁。


    尋常的頭疼腦熱,年輕人不吃藥扛幾天就能過去的,金夫人得抽噎小半個月,才能勉強好利索。


    歲數不饒人啊。


    “姑母曉得你還在孝期,按老理說三年五載的不該催你。”


    金夫人拍了拍沅君的手,繼續著。


    “可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皇帝都被拉下馬了,那些老規矩放一放也沒什麽的。”


    陸沅君對金夫人的說法怎麽看不曉得,封西雲是很樂意聽的。


    隻見被金夫人拉著手的陸沅君沒有點頭,一旁站著的封少帥不住道。


    “姑母說的在理。”


    肯定自己姑母的同時,他還要往陸沅君的方向看,希望沅君也能有同樣的想法。


    金夫人一向對封西雲管教極為嚴厲,很少有能和侄兒想法一致的時候,早些讓他們成親似乎是開天辟地的頭一遭。


    “我說話你別插嘴。”


    封西雲還沒高興一會兒,金夫人便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講話。


    “沅君呀……”


    金夫人在喝止了侄兒以後,把陸沅君的手拉到了自己的膝頭。


    “我也沒幾年活頭了,說句不該說的,姑母怕自己撐不過你三年的孝期。”


    說到這裏,金夫人自己也覺得不吉利,哪有在壽宴上說這種喪氣話的。


    於是金夫人把矛頭對準了封西雲,用侄兒來講更合適,抬起一隻手,她點了點封少帥。


    “你看他,今年都二十七了。不缺胳膊不缺腿的,腦袋也靈光,總不能做老光棍兒吧。”


    就是村裏那些懶漢,三十歲之前也該取上媳婦了。


    金夫人這裏叨叨個不停,陸沅君沉默不語,她現在還真沒打算成親。西式的婚禮也好,中式的婚禮也罷,陸小姐覺得自己和封西雲還沒到入洞房的那個份兒上。


    誠然,在接觸之下,陸沅君能瞧見封西雲的好,和自己也算是意趣相投,又有運城做捆綁,可是有一點讓陸沅君遲遲不敢邁出這一步。


    萬一過不下去怎麽辦?


    無數的原由似繩索一樣把自己和封西雲捆在一起,過不下去也不能離婚呀。


    不管金夫人怎麽勸說,陸沅君既不敢點頭,也不敢抬頭。點頭怕給金夫人希望,抬頭怕對上封西雲滿懷期許的目光。


    “姑母,你說什麽呢?”


    封西雲自己雖然認同金夫人的話,但遲遲未見陸沅君答應,心裏頭也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與其讓沅君開口拒絕,還不如他先上前阻攔。


    半彎下腰扣開了金夫人按在沅君手背上的指頭,拉起沅君就要離去。


    “您就看戲吧,戲唱的多好啊。”


    “你這孩子!”


    金夫人吊起眉梢:“我還沒跟沅君說完呢!”


    然而金夫人的聲音被甩在了身後,陸沅君被封西雲牽著走回了他們的那一桌。


    同桌的金家子女們,都幫著招呼客人去了。有兩個歲數小的,是金家姨太太生的,跟封西雲算不得表親,看見他就害怕。隻好遠遠的坐在對麵,也不敢湊近了跟少帥說話。


    左右的位子都空著,封西雲默默給自己斟了杯酒,端起來仰頭一口送入了腹中。


    “我們不是說好了,要等我父親孝期過了再商量嗎?”


    陸沅君以為之前已經和封西雲的那次談話,兩人在成親這方麵已經達成了一致,可如今看來,封西雲似乎還懷有想要快些成親的期待。


    “我學的是軍事指揮和戰術理論。”


    酒杯落在桌上,脆生生的碰撞。一杯入口還未滿足,平時不怎麽喝酒的封西雲這會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你在課上講的那些社會問題,我聽著雖雲裏霧裏,卻也覺得有道理。”


    從蛛絲馬跡之間,發現藏在水麵之下的巨大問題,沅君的目光深遠。


    “社會的問題我不懂該如何解決,學校裏沒教過,我父親也沒說過,自己呢,軍務就夠我忙的了,顧不上琢磨。”


    封西雲仰頭又是一飲而盡,辛辣的酒不知怎麽,竟然在舌尖蔓延出了絲絲縷縷的苦澀。


    “但從我所學習的角度出發,橫觀世界的話……”


    西方這會兒打成了一片血色汪洋,這股紛飛的戰火遲早會燒到東方來的。


    封西雲愁眉緊鎖,提起酒壺給自己滿滿的倒了一杯。透明的酒溢出灑落到了桌麵上,封西雲才停下。


    酒液順著杯壁滑落,沾濕了封少帥的手指。不過好在烈酒揮發的極為迅速,除了手指頭上涼意襲來之外,並沒有別的不適。


    “太平日子怕是過不了幾年。”


    常在軍隊裏行走,封西雲有種敏銳的直覺。


    就像陸沅君可以從嫖資上漲想到地產業的問題,封西雲同樣能夠從自己的軍營裏發現細微末節,容易被人忽略的症結。


    最後的這杯酒遲遲沒有端起,封西雲猶豫了好一陣子,不想繼續說自己的猜想,戰火可遠比房租上漲來的叫人傷神許多。


    “我想著,趁眼下還太平,我們盡早成親,能過幾年安生的日子。”


    到時候就算真的打仗了,自己落得和嶽父陸司令一樣的結局,也算不枉活一輩子。


    總不能過奈何橋的時候,孟婆手裏端著忘卻前塵舊事的湯,別人哭哭啼啼的想自己在上頭的情人,他封西雲孤零零的還是獨身一人吧。


    “算了,興許是我想多了。”


    他不願意看陸沅君為難,手上的酒液幹透後端起了杯子。


    辛辣的液體自舌尖湧入,沿著喉嚨一路向下,滑倒腹中才停下。每到一處,都似燒起了一團火,恨不得灼傷飲酒的人,給他長個飲酒不能急的記性。


    “以後的事情誰能說的準呢……”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車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會有另一村。撇開這些不稱心的事,封西雲把酒杯和酒壺一並推到了一旁。


    “我姑母的話你別放在心上,在你沒準備好之前,我們就成親。”


    封西雲聳聳肩,捏起筷子伸到盤子裏,夾了一筷子小菜,放進了沅君麵前的盤子裏。


    提起成親,封西雲就很容易想到他那老當益壯,夜夜做新郎的父親。


    封家老帥要是看上誰,三天之內非得娶回家不可。要是沒能把人娶進門,那夜裏睡不著,白天心口慌。


    封西雲不想和自己的父親一樣,他們也不會一樣。誠然自己在沒把沅君娶進門前,也是夜裏睡不著,白天心口慌,可父子二人之間,有一點截然不同。


    “我不想你因為婚約嫁給我。”


    我想你因為想要嫁給我,才嫁給我。


    ————————————


    金夫人壽宴過後的幾天裏,陸沅君總是不斷想起封西雲的話。


    按理說得了封西雲不急著成親的承諾,她該放寬心才是。但也不知是怎麽了,耳邊還總是能聽到封西雲那退一步,我都聽你的話語。


    嗨呀,明明孝期不能成親是再正當不過的理由,這會兒竟然讓陸沅君有點心虛。


    仿佛這個理由站不住腳,鬆鬆垮垮,歪歪扭扭,輕輕一推便要倒。


    這天是沅君和封西雲要離開滬上,回運城的日子。一天隻那一趟火車,過了時間就得第二天才能回去。


    早上天還沒大亮的時候,陸沅君就清醒了過來。洗漱過後收拾妥當,跟封西雲一起去給金夫人請安告別後,草草吃了早飯,便搭上了金家的汽車,往滬上車站的方向開去。


    滬上火車站人來人往,要不是有人擋著,每走一步都會被別人撞上。


    耳邊能聽到各地的方言,往來行人的穿著也各有不同。因著滬上繁榮,全國各個省份的人,似潮水一般的都往這裏湧。


    相較之下,來的人多,離開的人少。陸沅君和封西雲算是逆流而上,在人群中就頗為顯眼了。


    在暗中保護封西雲安全的人,在滬上的幾日都藏的很好,起碼陸沅君每次出門,並沒有發現有人圍在自己身邊的蹤跡。


    可這會兒他們一行人逆流而上,回頭打眼一瞧,那些身量分外高大,眼神異常銳利的,八成就是封西雲的人了。


    封西雲的手攬著陸沅君的肩頭,他這趟出來沒有穿軍裝,來來往往的人都急匆匆的,還真沒誰停下來細瞧封西雲是誰。


    好處是此行並沒有聲張,壞處是誰也要往他們這裏擠撞。


    封西雲攬著沅君的肩頭,替她擋下了大半的擁擠,可沅君的腳步總是緩慢,還老要回頭去看。


    後麵到底有什麽啊,值得沅君這樣焦急呢?


    順著陸沅君的目光,封西雲也看了過去。這一看,封西雲就知道為什麽了。


    視野中有兩個人正從人群中快步逆流而上,每走一步的都艱難的很,手裏頭的箱子高高的舉起,恨不得長出翅膀朝著封西雲和陸沅君飛過來。


    封西雲輕笑一聲,手上的力氣緊了緊。


    “來的時候隻有你我,回的時候還帶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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