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閃雷鳴了半夜, 一場透地雨後,凹地裏窪出水,□□就憋足了勁兒,聒噪了整個後半夜。


    窗子底下,時不常地順階爬上來一隻兩隻,虎視眈眈瞪著眼, 橫在路上,嚇的小丫鬟一個冷不防, 尖叫一聲, 托盤都扔出去了。


    聽到叮裏當啷一陣,醫娘立馬甩簾而出,中氣十足地往那兒一站,刹了幾眼, 叉腰說道:


    “一個□□也能嚇死你, 看把你嬌氣的!都是小門小戶裏長的,是沒見過,還是怎麽著, 一驚一乍的, 也不嫌人煩!”


    說著, 腳一抬,踢走□□,乜著小丫頭, 吩咐說:“快點收拾。”


    小丫頭見她扭身走了, 才皺皺鼻子, 衝那個背影做了個毫不服氣的表情,暗道你個老貨,蹬鼻子上臉,不過接生個娃娃,還真把自己當這的主人了?


    仿佛背後生眼,醫娘臨進門了,忽的一轉臉,道:


    “還不快再給端一碗來?”


    窗子裏頭緊跟著傳來一道溫柔的聲音:“你別總說她了,我也怕□□呢。”


    是歸菀。


    小丫頭立刻兩眼放光,對著醫娘吐了吐舌頭,那意思分明在說,瞧,陸娘子都發話了?你囉嗦個什麽勁呢?


    醫娘憋著口氣進來,沒忍住,埋怨起來:“陸娘子,你就是太好性了,日子久了,這些個小丫頭婆子們可都是最會作妖的,單挑軟柿子捏,唉,你怕是沒經過呐!經了兩場,可就知道其中厲害嘍!”


    說完,目光不由自主地又在她素來認為的那張仙女似的臉上挪不動了:乍見時,便覺得小娘子生的頂好,一雙眼呦,看什麽都是水光閃閃,脈脈含情的,眉宇間,似有若無的那股子嬌怯柔弱,真惹人憐愛。如今,生完孩子,眼見要出月子了,這張臉,成了經年潤透的一塊玉,光華蘊藉的,行動間,更是沉靜柔和,隻一樣,陸娘子羞澀低首的一刹,看起來,倒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呀!


    “你把篾籮遞給我,我帕子沒繡完呢。”歸菀聽了這話,並不接,隻是放下書,一抬首,見醫娘那一雙眼動也不動盯著自己看,靦腆笑了一笑。


    醫娘回過神,趕緊答應一聲,一麵拿,一麵勸道:“陸娘子,你整日裏,不是看書,就是刺繡的,還要照看小郎君,別熬壞了身子!”


    這個時候,正是鄴城一年到兩頭最熱的那會兒,昨夜聽了半宿□□叫,此刻,窗子外頭那棵綴滿了粉嫩嫩香甜甜花兒的楸樹上又藏了不甘示弱的知了猴子,也亮了相,歸菀聽得一身躁,胸口窩那早沁出了層細汗,她接過篾籮,卻起了身,轉過屏風後頭,換了件藕色襦裙,再出來時,醫娘已經忙著去隔壁乳娘那抱小郎君了。


    等了片刻,不見人來,歸菀便放下花繃子,猶豫著是不是要去看看,剛走到門口,被端著托盤的小丫頭勸住了:


    “哎,陸娘子,你再忍幾天,出去見了風可不好呀!”


    歸菀噗嗤聲笑了:“外頭再有風,也是熱風,哪裏就能把人凍著了?”


    小丫頭把嘴一撇,小聲對她嘀咕:“其實,我也是這麽想的。”


    把東西一放,小丫頭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兩圈,落在歸菀閑時做的團扇上,牙色打底,碧幽幽的葉子上,托起一莖好大的白瑩瑩荷花來,就跟開在眼皮子底下似的,栩栩如生。


    歸菀看她兩眼,隨手把團扇拈起,遞了過去:“你若喜歡,就給你。”


    小丫頭喜不自勝騰出雙手捧了過去,千恩萬謝的:“陸娘子你真好!”


    這些日子,她早看出來了,這位娘子,刺繡的活兒數一數二的精,她心裏頭癢癢,恨不能學去幾分本事,此刻,巴巴地湊上來,要跟歸菀討教。


    剛一啟口,就聽後頭醫娘陰魂不散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去,去!看把你閑的,又來纏陸娘子教你繡花,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小丫頭一聽,咕嘟著嘴,悶悶不樂瞪她一眼,本想爭辯的,見醫娘抱著小郎君過來了,便把話一咽,悻悻的,很快,又歡天喜地地湊上來,同醫娘圍著個粉嘟嘟的小郎君樂嗬去了。


    “行了,別逗了,剛睡下。”醫娘見她伸手,“啪”的一聲給打掉了,“你手幹不幹淨呐?”這架勢,才分明是個護崽的母雞,小丫頭睨她一眼,直接伸到她眼皮底下,故意晃來晃去,簡直要戳她鼻子上去,“你看呀看呀 ,剛拿澡豆子洗的!香著呢!”


    她兩個不大對付,也很聒噪,歸菀每日看著,不過睜隻眼閉隻眼,倒也不覺妨礙什麽,等醫娘把小丫頭拽走了,一室內,就剩她跟小郎君兩人,歸菀才臥倒,一手撐腮,目光落在嬰孩安靜無辜的睡容上,瞧了許久,點著他的小鼻子,輕聲笑道:


    “你七叔叔呀,把竹馬都給你削出一堆來了,隻是,你幾時用得到呢?”


    她在學著做母親,剛生下來時,見這麽小小的,皺巴巴的一團,竟是打自己肚子裏掉下來的那塊肉,歸菀又陌生又心慌,很不習慣,如今,同小郎君每多處一日,心底便覺得就多愛他一分,嬰孩雖小,可眉眼的輪廓,模模糊糊的,已經能瞧出像是那個人的,血脈作不得假,歸菀怔怔瞧著他,嘴角不覺一彎,低首親了親幼子的臉頰。


    身後,叮當當的一陣響,由遠及近,歸菀聽出來了,是撥浪鼓的聲音,她不由得對著睡熟的孩子笑說:


    “你七叔叔又來看你了。”


    她也不忙著起身,隻把孩子的頭又擺正幾分,撫了撫薄衾,把褶子弄平了,才笑盈盈道:


    “七公子,他剛睡下,別搖那個彈丸了。”


    晏清源就這麽負手施施然走了進來,那枚撥浪鼓,在他手裏頭,輕輕地一轉又一轉,未幾,徑自朝歸菀跟前一站,含笑說:


    “唔,我的小菀兒當娘了,我是不是恭賀晚了?”


    歸菀吃了一驚,抬頭相看,眼前登時出現了個隻著尋常燕服,正對自己露出甜蜜又溫柔笑意的年輕男子,長眉入鬢,眼似星光,眉眼清晰地跟畫裏的人兒似的。


    不是晏清源,又是誰呢?


    歸菀頓時如遭了雷擊一般,愣在當下。


    她呆呆地望著他,隻覺得極不真切,晏清源也不避,就這麽嘴角噙住一縷笑,氣定神閑地跟她碰撞著目光,耐心十足,那兩隻眼,上上下下,毫無顧忌地在她身上滾了又滾,夏日衣衫薄,漸漸的,回她一記曖昧又讚賞的目光。


    良久,歸菀才大夢初醒般,在他品鑒的注視下,耳朵不知幾時騰起層了紅霧,她霍然起身,從床上下來,彎腰去找那雙鳳頭履,卻被晏清源一個搶先,給拎到了手裏,不說給她,也沒說不給,開始逗她:


    “怎麽,你該不是又打算開始裝小啞巴了?嗯?”


    歸菀漲紅著臉,默默看他一眼,半晌,才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


    “我不想再見你。”


    晏清源眉頭一皺,笑了一笑:“唔,是麽?”他沒追著戲弄,反倒是大喇喇毫無避諱地坐在她的床上,把撥浪鼓朝她手裏一塞,轉過腰,把小郎君抱了起來。


    “你別傷害他!”歸菀情急,伸出了雙臂。


    晏清源隻是笑,看都不再看她一眼,專心盯著眼前的小娃娃,像是得了感應,小郎君醒了,不哭也不鬧,就這麽睜著兩隻黑是黑,白是白,清亮亮如一汪泉水似的眼,回望著他。


    “陸歸菀,你別拎不清,這是我晏家的子嗣。”晏清源輕描淡寫就給搪塞了回去。


    歸菀一聽,好似立下明白了他神出鬼沒地突然出現是有何企圖,臉上一白,醞釀半天,才憋紅了臉罵道:


    “你還是那麽無恥。”


    晏清源抱孩子輕車熟路,這架勢,一點破綻也無,他轉眸,目光在歸菀臉上一過,有點戲謔的意思:


    “我無恥,你也不是第一天領教了,不過,我的好菀兒真是令人失望,罵人的功夫,沒任何長進。”


    他忽認真看了她幾眼,很快的,目光又移到小郎君的臉上,哂笑一聲:“看來,還是長的像我,大約小孩子也知道隨你這副模樣不大妙吧。”


    歸菀羞惱,當下脫口而出:“不是你的!”


    晏清源不氣反笑,一伸胳臂,單手牽住歸菀的結帶把她拽到跟前來,歸菀驚呼一聲,不待反抗,被他重重給了一記爆栗子:


    “不是我的?那你說說,是誰的?”


    歸菀看著他譏誚的嘴角,一想到自己方才那話,明明是陷自己於泥潭,見他不過還像從前拿自己消遣而已,這個當口,隻覺悲涼難抑,深知同他糾纏也無結果,於是,她搖了搖還在隱隱作痛的腦袋:


    “晏清源,你是不是覺得當日沒一箭射死我,心有不甘?你到底還想怎麽樣?再殺我一回?我人就在這裏,你要殺隨意吧。”


    幾載光陰,倏忽而過,她還是這麽倔,對死亡的毫無畏懼,總能讓晏清源生出一絲深慨來,他笑道:


    “好好跟著我,別總死不死的,我本以為,你跟著我生生死死幾回,該有點長進,該知道珍愛性命,看來,我高估你了。”


    歸菀靜靜看向他:“我不會跟著你。”


    晏清源瞥她一眼,先把又昏昏欲睡的小郎君放下,把歸菀一扯,推搡到明間,手指一動,把所有器具物件指了一遍:


    “陸歸菀,你在這裏的吃穿用度,哪一件,都是我出的,怎麽,你不會天真地以為這些都是七郎靠自己的本事給你置辦的吧?”


    歸菀掙紮:“和七公子無關,這間院子是小晏將軍找的。”


    晏清源哈哈一笑:“他的薪俸,他的宅第,哪一樣不是拜我所賜?至於你,吃我的,穿我的,想翻臉不認人,門兒都沒有。”


    說完,特意在她淡雅又嫵媚的襦裙上逗留幾眼,那一束腰,楊柳般柔軟,還在他手裏箍著,晏清源感受著掌間傳來的溫度,忽向她唇畔低語:


    “你今日穿的衣裙很好看。”


    歸菀恨他無恥至極,狠命一掙,從他掌下逃了出來,一雙明眸,瞪向他:“我會搬出去。”


    晏清源不屑一笑:“搬出去?好菀兒,你能做什麽?是能種田,還是織布?唔,差點忘了,你能寫能畫,不過,你打算賣給誰呢?鄴城雖大,可惜你誰也不認識,怎麽,打算拋頭露麵上街賣藝去?”


    說著,嘖嘖搖首,在她臉上愛憐地捏了又捏,看著她因動怒而極力克製的翕動不止的櫻唇,依舊不點而朱,飽滿嬌媚,他幽暗的眸子裏光芒一閃,俯下身子,毫不猶豫咬了一口:


    “你餓死了不要緊,我的小皇子,可不能跟著你受這個罪。”


    兩人靠得近了,彼此熟悉又陌生的氣息把歸菀衝擊地有些暈眩,她撫住唇,忽回過神來,警惕地將他推開了。


    他輕輕一笑:“你別怕,我知道你沒滿月,再怎麽想你,也得忍住了這些時日不是?”


    話音落後,歸菀這才恍然明白過來:他原來什麽都知道,再去看他,依然一副慣有的運籌帷幄誰也不放在眼裏的自信模樣,歸菀身子忽的一軟,幾是倒在他懷裏。


    “晏清源,你到底想怎麽樣?我不想跟你沒完沒了的,我爹爹的仇,我知道報不了,我也不報了,我姊姊的事,小晏將軍同我說了,我也不會再恨你什麽,你能不能別一次次地來戲耍羞辱我?我也是人,也有心……”


    她說著,眼淚一下奪眶而出,手底不禁攀上他衣襟,攥緊了,抬眸淒楚望向他:


    “你要麽殺了我,要麽別來再見我,世子,我真的很難受。”


    她對他,沒抱任何希望,說完便喃喃搖了搖頭:“算了,跟你這種毫無心肝的人說什麽也沒用。”


    她神情迷迷離離,仿佛人間失道,晏清源低首在她臉上停了片刻,忽然莞爾:


    “穆孚正在造船,我下個月又要親征了。”


    話鋒轉的突兀,簡直匪夷所思,頓了頓,歸菀忽把眼睛一睜:“你要過江?”


    “不錯,”晏清源十分坦率地告訴了她,“陳霸先沒能控製住荊襄,正是我的良機,我早晚跟他有場惡戰。”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自大。


    歸菀卻沒有當做玩笑,懷妊時,她陸陸續續向晏清澤打聽了外頭的事,知道柏宮身死,陳霸先篡梁,晏清源則忙著北方各線戰事,而這一天,似乎又是意料之中的會來到眼前,她一時迷惘,不知該同他說些什麽,晏清源把她臉扳正,對著自己:


    “自晉祚終了,天下混戰幾百年,總要有個了斷,既然上天給我晏清源這個機會,我自然要順勢而為,你該高興,到時,我會給陸將軍一個公道,這不是你一直在意的事情麽?”


    歸菀怔住,盈盈的眼波中,凝成一行清淚,滾滾而下,晏清源笑著扯出她袖管中的巾帕,替她一揩:


    “這個世上,隻有我能還陸將軍的公道,也不止陸將軍。陳霸先的朝廷,不再是他效忠的那個朝廷了,你還有什麽心結?一並說了,我聽聽。”


    他的聲音放柔和,歸菀一陣失語,心事重重地望了他幾眼,移開淚目,越過晏清源,去看門外鬱鬱蔥蔥的樹木,生機勃勃,幾是放縱地宣泄著那一股腦的綠,潑潑灑灑,汪洋恣意,就好似眼前這個人的人生。


    她有一瞬間覺得十分荒誕:


    他殺死了爹爹,然後,現在要給爹爹一個公道。


    歸菀呆立了一陣,後頭他說的什麽,腦子裏亂哄哄一片,一句也沒再聽清,不知想到什麽,她渾身一個激靈,覺得寒意逼人,正想開口問,帳子裏傳來了小郎君的哭聲。


    兩人俱是一滯,晏清源便閉口不再說什麽,把她一推,微微笑道:


    “好菀兒,該你這當娘的大顯身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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