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菀兩條手臂軟軟地推不動他, 被他探進來的那隻作惡的手,揪弄得一陣痛麻,淚花子不由打起轉來。


    “我,我想讀會書。”歸菀不抱希望地提了一句, 落落寡歡的, 晏清源輕聲一笑, 竟沒說什麽,手臂一鬆, 往外室去了。歸菀似聽見他吩咐了什麽,不多時,見人抬進了她那口箱子, 似不能信他這麽慈悲, 晏清源戲謔一笑:


    “坐下來讀罷。”


    說著扭頭朝碧紗櫥走,忽又轉過臉,蹙眉問她:“當真不洗?”


    歸菀不去看他, 心口亂跳, 隻搖了搖頭, 屏氣凝神立了會,聽一陣窸窣脫衣的聲音傳來,繼而水聲陣陣, 麵上一紅,本欲取書, 忽窺得案角還置放著作畫的顏料紙筆, 想起剛進院子見的那叢鳳尾, 一時呆住,愣了片刻,倘是自己忙活起來,他總不能再……歸菀遲疑半日,才用墨線雙勾描廓,準備畫竹。


    她作畫,是典型的閨秀風格,線條婉轉輕盈,清麗脫俗,又最見水磨功夫。歸菀自幼性情安靜罕言,坐的住,專在詩書丹青上,此刻重拾摯愛,心思便聚在一處,晏清源幾時立在她身後的,竟渾然不覺。


    正要添粉彩,晏清源忽然湊過來替她取了花青,歸菀如夢初醒,手底一顫,晏清源迅速伸手扶住了,知她心境,揶揄笑道:“先分染罷,我給你看看這裏有沒有石青。”說著當真替她翻撿起染料。


    他一出口,是內行人,歸菀心底起疑,不動聲色離他遠了兩步,晏清源則已垂首笑看紙上框架,點評起來:“你這筆法精妙入微啊,”說著忽撚了一把她的腰肢,“原來你不止這一樣好處。”歸菀登時漲紅了臉,不再看他,隻管手底動作。


    晏清源也不再打擾她,撩袍在一旁躺了,半撐著手臂,頗有興致地品鑒起歸菀來:


    她執筆的模樣,倒是第一回見,雖仍是清雋不勝之態,卻又專心不二,一鉤一挑,皆有法度,皆成定勢,這才是大家養出來的清白姑娘,又生的這樣嫋娜纖巧,床上是那樣一副情狀。


    晏清源似有所思,一麵似有若無地點了點頭,目光卻一直沒自她身上移去。


    不過等的實在久,他耐性漸漸耗盡,忽地起身,踱步至她身後,湊近看了一眼,隻見竹被初雪,乍現一筆筆青影,在這大雪紛飛的時令裏平添了幾分生意,整間屋子也跟著盎然。


    “人家說陸士衡妻女多才,原來不假。”晏清源信口一提,歸菀卻又似被魘住,腦子裏一片亂糟糟的空白,手中的筆一掉,立即砸壞了畫。


    有一件事,為她所明了:


    她自己也是一副壞掉了的丹青。


    暖爐上不知幾時溫起的酒,晏清源瞥她一眼,轉身取酒,留歸菀一人在原地呆立。


    再進來,見她低首正默默收拾殘案,晏清源上前,一把鉗了下頜抬起,果真,一雙眼目早通紅一片,他佯做不知,笑著把酒盞遞給她:


    “天涼,剛燙好的酒。”


    歸菀搖頭:“我不會飲酒。”


    她急於脫身,卻又不知要往哪裏走,晏清源懶得勸,徑直捏了小嘴灌進去,一股熱流火辣辣入喉,嗆得歸菀碎淚紛飛,身子倚著牆,不住往下滑,輕輕喘了起來。


    果然,一張臉都開成了柔媚的酡色。


    十五歲的少女,一隻腳還在童稚裏,可花姿已初現端倪,女人的嬌豔乍隱乍現的,看的眼熱。晏清源不由分說將她拉過來,俯身壓到案上,一揚手,案上物件叮叮當當落了一地,連帶著那幅壞了的丹青,晃晃悠悠垂了半邊。


    歸菀被水盂硌著了背脊,他又壓得死,睫毛一撲閃,咬唇哭了出來:“我疼……”說著反手去摸索,晏清源看她眉頭緊蹙,順著她的動作,探到手中隨即一擲,低聲笑問:


    “還疼麽?”


    酒勁衝,歸菀不勝,眼中漸多了層醉色,昏昏沉沉去阻他的手,晏清源毫無顧忌地撬開她一點櫻唇,將剩下的酒悉數迫著飲了。歸菀不斷下滑,裙子被掀了起來,晏清源將她軟綿綿的身子往上提了兩把,方抬起一條腿。


    這一回,許是酒力之故,隻聽得歸菀悶哼一聲,很快嬌聲嚦嚦地叫了出來,身子底下那幅雪竹圖隨著兩人動作一點一點往下墜去,直到徹底癱在地上,毀得透了,猶如揉爛的汙紙。


    晏清源心滿意足起身時,往後退一步,正巧踩在丹青上,低首一看,盡是汗津津的濕意,無聲一笑,用自己的氅衣將神誌不清的歸菀裹了,抱到榻上,這才穿了件衣裳,往外室來拿親衛送的幾樣軍務。


    他整個人陷在燭光裏,長睫猶扇,掩住了寒星樣的一雙眼,情、欲餮足後,思緒清明得如水洗,飄得極遠:


    小皇帝踐祚,不過十一歲,孝文帝往西邊賀賴那裏逃,難道以為賀賴就不會殺他?晏清源看著手底自晉陽來的父親的信箋,慢慢斂了目中寒意,揉起兩邊太陽來。


    “世子爺?”那羅延不知何時悄聲進來,在他跟前,試探喚了一聲,晏清源眼皮不動,隻從鼻間壓出個“說”字。


    “已照著世子爺的吩咐,屬下去打聽了,柏宮的兵力比幾年前又多了數倍,糧草儲蓄的也足,他□□河洛大地可有些年頭了,這回世子爺打淮南,他借口不助,如今也不出來親迎,世子爺看,要不要先給大相國去封信?”那羅延有心建議道。


    “他就是大相國養的一隻惡狗,”晏清源緩緩睜了眼,輕活一下精神,目中還是冷的,“隻不過,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大相國先慣著他,西邊賀賴要打,建康蕭梁要打,咱們的宇宙大將軍,用處還大著。”


    那羅延憂心忡忡地看著晏清源:“他向來同世子爺不睦,看輕世子爺,屬下有些擔心。”


    晏清源冷冷一笑:“你擔心大相國能蓄養之,我不能駕馭?”


    那羅延一愣,不想晏清源挑的清楚,便也不避諱:“屬下就怕他遲早要反,世子爺算算,他都反幾個主家了,西邊賀賴都不敢要他,屬下看,就是呂奉先那個三姓家奴也比不上他。”


    晏清源垂眸哼笑,一下下叩著案幾:“他反了未必不是好事,也自有用處。”


    看晏清源說的輕鬆,壓根不屑一顧模樣,那羅延怔了怔,緩過神來,才訥訥道:“世子爺這話是什麽意思?大相國手下,最能打的,不是別人,正是柏宮呀!”


    言外之意,柏宮反了,除卻大相國,無人能震。


    “啪”地一聲,晏清源合了軍報,往案邊一扔,“無人敢要他,可大相國敢,”他傾身挑了挑燈芯,“日後,他不反有不反的用法,反有反的用法,你瞎操什麽心?”


    說著起了身,就要往內室走,見那羅延還在那一臉苦相,皺眉笑道:“還不滾去歇息?有話快說。”


    “小晏將軍方才又跟屬下說了傻話,他不先回鄴城,準備拐一趟晉陽,請大相國給他做主娶那個顧媛華。”那羅延忙趁勢一口道盡,晏清源哼了一聲,“他沒這個膽子,他這是求你來我這裏探口風?”


    一下被勘破,那羅延心底長歎,立時堆了滿臉的笑:“什麽都瞞不過世子爺,屬下也勸過了,他不聽,也不知看上顧媛華什麽了,論長相,不如陸……”


    正分析地起勁,餘光也感覺的到晏清源冷銳的眼風掃了過來,清楚議論世子爺的女人姿色是忌諱,慌的轉口,“這怕就是王八看綠豆,看對眼了,世子爺知道,小晏將軍清純得比處子還處子,哪裏禁得住顧媛華誘惑?”


    見他驢頭不對馬嘴胡扯起來,晏清源聽得躁,擺手示意他閉嘴滾蛋,頭也不回打簾進去了。


    濃鬱的香爐太過熏人,簡直要流眼淚,晏清源微蹙了蹙眉,知道這是柏宮有意為之,他喜雅厭俗,柏宮偏將此處弄得過了,卻又留個書案,布置適宜,叫他無話可說。


    晏清源端了盞茶水,往博山爐裏一潑,方一收手,才發覺竟是座鎏金銀竹節銅熏爐,滿身錯金,想是柏宮也不識貨,放在這,熏這樣的香,是暴殄天物了。


    歸菀病酒,睡得沉,整個人蜷在被褥間,隻露出兩隻睫羽微翹的眼睛。晏清源掀了被子,見她睡姿猶似稚童般將身子抱得緊緊的,像一隻受驚的蛹,無論如何也舒展不開,這樣睡,能舒服麽?晏清源一笑,不予理會,將歸菀攬過來,嗅著她發間氤氳的淡淡清香,軟玉在懷,一夜睡得極為踏實。


    翌日午飯後,雪便蔫了勁,晏清源卻精神抖擻,踩上胡靴,圍上大氅,隻帶了兩個親衛和那羅延,沒往別處去,徑直上了城牆。


    那羅延不知晏清源這一怪異舉動,有何深意,遇到依律攔阻的守城衛兵,正不知怎麽解釋,晏清源自己卻先道:


    “住的悶了,來城頭散散心,看看景。”


    守衛見他輕描淡寫的,理由雖荒唐,可也知晏清源身份,猶豫片刻,就放他一行人上去了。


    冬日北方本就顯得空闊,又落著雪,極目望去,冷風呼嘯,四野蒼茫,好像整個中原大地盡在眼底似的,本還想說什麽的那羅延,在渾為一體的廣袤天地一覽無餘地出現在視野裏後,不覺閉嘴。


    任何人,在壯闊的山河麵前,都會情不自禁失語。


    即便是這樣的蕭條冬日。


    見尺遠的前方,立著負手迎風的晏清源,沒有撐傘,氅衣吹得獵獵作響,有那麽一刻,那羅延看著覺得像極了北朝的軍旗。


    而世子爺在想什麽,那羅延是猜不透的,隻知道他也半晌無言,難道還真是來看風景的?那羅延撓了撓頭。


    “河南一共多少州?”晏清源忽將雙手打開,撐在女牆上,身子微微向前傾了傾。


    那羅延被他問的摸不著頭腦,訥訥上前一步:“十三州啊世子爺。”


    怎麽問這個全天下都知道的問題?


    雪花掛在晏清源長睫上,他一眨,迅速地融了:“十三州,皆為柏宮所有,他占的夠久了。”一腔熾燙的情懷堵在晏清源胸口,十五歲後,每至一處,他必要登高臨遠--


    不至高台,他永遠不知眼前腳下,是一片什麽樣的土地。


    這一次回程,他本不必繞道來柏宮這裏自找不痛快的。


    可他還是來了,非要多此一舉。


    長指下的冰雪,也在慢慢陷落,晏清源的目光,在這片冰雪世界裏,漸漸凝成一片火海,仿佛下一刻,便要燒的整個中原大地蒼生流離。


    他終於露出慣有的,淡薄又溫柔的笑意,好像在看最摯愛的情人。


    “世子爺?”那羅延疑心晏清源入定了,半日雕塑般不動,他是想忽然起了一件事,晏清源轉過身來,兩手交抱於胸前,往牆頭鬆鬆閑閑一靠:


    “你說。”


    “其實對留守淮南的布置,屬下沒太明白,淮南之重,依屬下看,魏平將軍雖有勇有謀,但有時候,還是失之急躁,世子爺怎麽不讓慕容將軍鎮守,有他在,淮南肯定守的住,就是萬一,”那羅延有心往眼皮子底下區域掃一圈,“這邊有個風吹草動,慕容將軍好歹能震懾一把,柏宮唯一看在眼裏可就是慕容將軍。”


    “不俗啊,那羅延,”晏清源撣撣肩頭的雪花,朗笑道,“慕容紹這個人,暫時,我還不放心把他單獨扔淮南,更有一層,”他意味深長又朝遠處眺去,“大相國一直未重用他,這一回,讓他從襄陽助我,也算立了大功,召他回晉陽,更是大相國的意思,自然,我也是這個意思。”


    兩人口中的慕容將軍,是前燕皇族之後,其父降於本朝後,慕容紹交好於實際操控朝政的權臣拓跋氏,直到晏垂殺拓跋氏,慕容紹率殘部歸降,晏垂仍授他原職,隻是,軍國大事,甚少用之。


    一陣風過,那羅延忙捂住了突騎帽的垂擺:“大相國原是信不過慕容將軍,不過慕容將軍,確實耐打,日後到了世子爺手裏,也是大才呢。”


    “那要看咱們的慕容將軍,聽不聽話了,有時候,不聽話的狼,尚不如一隻聽話的狗,眼前不就有一個?”晏清源哂笑,忽的問道,聲音卻是溫和低沉的:“那羅延,你覺得你是什麽?”


    那羅延笑得歡快,即刻就應:“世子爺說是什麽就是什麽!”


    晏清源哼笑一聲,一攏氅衣,手裏不知何時捏出了個滾圓雪球,一掂一掂的,像掂慣了馬鞭似的,走下了城牆。


    直到臨到宿處,晏清源才甩手將雪團,啪地一聲全拍門檻上了,像炸開的煙花--早晚有一日,這裏會如煙花般,炸的絢爛又破碎。


    院子裏,歸菀正伏趴在窗欞上看落雪,一屋子攢起的暖和氣,跑得七零八落,晏清源遠遠就瞧見她那一頭烏黑發亮的青絲,披在肩頭,匹緞一樣漲滿了眼。


    她真是哪哪兒都生的叫他稱心如意。


    晏清源含笑朝她視線裏走來,歸菀顯然一驚,本神遊九天的思緒,一下被拉扯回眼前,回到實處。


    兩人就這麽隔著窗子,一個在裏,一個在外,近在咫尺,歸菀鬆手要關窗,晏清源俯身一撥,笑吟吟問她:


    “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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