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華嚇壞了,淒厲喚一聲“菀妹妹!”想也沒想縱身一躍,跟著撲向了水中,婦人同撐船的家仆瞧得錯愕,可惜無人熟悉水性,隻能眼睜睜看著兩姐妹一前一後投了水,待回過神來,聽馬蹄聲從對岸傳來,竟是晃過了一隊人馬,趕緊拚命揮起手來,大聲叫道:


    “救人呐!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呐!”


    隨即就見對岸有人迎空抖了記響鞭,低喝道:“會鳧水的都去!”


    聽他一聲令下,即刻有幾人出列,兩步跨過來,紛紛往水中跳去了。時令已是深秋,河水寒意浸骨,莫說是歸菀兩個姑娘家,就是慣於征戰的男人們,剛跳進來,也是忍不住激靈靈打著寒戰。


    好在臨岸的水域不深,施救並非難事。


    歸菀媛華兩個被撈上來後,救人的兵丁頗有些不知所錯,隻將人放倒,四處不過片枯幹紅蓼草地。為首下令的武將,往這邊投來兩眼,立時有人報了:


    “藍將軍,人昏死過去了,看樣子是嗆了不少水。”


    被喚作藍將軍的青年武將,二十七八歲模樣,正是梁朝南徐州刺史藍田之子藍泰,剛奉旨同另一部赴支援兵力單薄的采石磯,準備伏截魏軍,此間緊靠長江西岸,江對麵便是采石磯,江水北流,倘是魏軍順流北上,很快就能打到石頭城,采石磯,正是建康門戶最後一個要塞了。


    藍泰一麵命手下救人,一麵接過了婦人送來兩姊妹攜帶的那口箱子及包裹,翻撿片刻,包裹裏不過隨身衣裳和幾樣首飾。等兵丁打開了箱子,藍泰居高臨下掃過兩眼,忙躍下馬來,親自探看,思忖了一會兒,聽身後傳來兩聲輕咳,扭頭看去,原是媛華先悠悠醒了過來。


    “你們是什麽人?身上怎帶了這麽貴重的東西?”藍泰已看出滿箱的古籍,俯身問媛華,媛華兩眼尚聚不到一點,無力轉了兩遭,喃喃喚著歸菀,藍泰見她二人不過十幾歲少女,心下更是生疑,左右拍了拍臉頰助她清醒:


    “你放心,她死不了,還有活氣,姑娘,我問你,你們從哪兒來?”


    媛華依稀辨出他身上梁軍甲胄,目中倏地一亮,努力昂頭答道:“將軍,我們從壽春逃來的,她是陸將軍的女兒,我是顧尚書的女兒,”見藍泰臉色一變,目中不由露出關切神情,她多日強忍的委屈悉數化作了嗚嗚的哽咽,“城破了,晏清源把我們的爹爹都給殺了,我們好不易才逃出來的,請將軍救我們!”


    “來人,帶回營帳!”藍泰聽到此當機立斷,大手一揮,隨即轉身上了馬。


    這日夜裏,忙完宿營等一幹軍務,藍泰想起她兩人,正要來探看,遠遠就聽兵丁們似在吵吵鬧鬧,出來一看,媛華正掙著要見他,瞧他現了身,忙揚聲擺手:


    “藍將軍!我妹妹快死了,求你快讓人醫官救她!”


    藍泰皺了皺眉,喝一聲“放開她!”,即刻吩咐下去便同媛華一道疾步朝帳中趕來,臨到帳前,媛華忽收了步子,心道是瞞不住的,憋得麵上通紅,飛快說道:


    “藍將軍!我聽過你爹爹的英名,如今見你比我們大了許多,厚臉喚一聲藍大哥,”說著紅了眼圈,“我不敢瞞你,我們是從魏軍手底逃出來的,陸將軍的女兒,她……我怕她是有了身孕……”


    她雙目盡是淒楚恨意,一口銀牙幾要咬碎,看這神情,藍泰已了然於心,再想那個看上去嬌弱堪憐的清瘦少女,分明還隻是個不更事的孩子啊!不由暗暗攥緊了拳頭,陸士衡名聲在外,雖同他父子並無交情,卻也知是昔年會稽數一數二的人物,如今他的女兒卻……藍泰麵色沉下來,“顧家妹妹你不要說了,我定會救人!”


    榻上歸菀整個身子悉數裹在毯中,隻露出兩隻緊閉的眼睛,長睫不住地抖著,密密地投出一片陰影,額上是一頭的冷汗,麵色已難看到了極點。


    鮮血正順著腿根蜿蜒而下,打濕了被褥。


    藍泰剛進帳便聞到了淡淡血腥,入目蔓延的紅,登時叫已娶妻生子的他明白過來大約是怎麽回事,無奈醫官素來治的是戰傷,看到此番情形,也是一籌莫展,隻能本著死馬當活馬醫,前後忙碌一番,才跟藍泰說:


    “這姑娘身子虛的很,胎是肯定保不住了,至於人能不能保得住,看天意了。”


    “我們不要胎!我們隻要人!”媛華忽尖聲叫了出來,撲到醫官麵前哭求道:“求你救我妹妹!她不能死!她不能死的!”


    醫官被她鬧得尷尬,一時無從脫身,藍泰隻得過來扶起她,溫聲安慰:“你放心,他定會盡力救陸姑娘的,你也莫要哭壞了身子。”


    說著瞥向榻上人,雖是命若琴弦,青絲淩亂,未施粉黛,卻看得出生的乃是十足美人胚子,心裏更不是滋味,到底是他們梁國的男人無能,才讓好好的姑娘家受這樣的屈辱!


    這樣的念頭一起,帳子裏似乎再也呆不下去,草草叮囑一番,拔腿去了。


    一夜裏歸菀牙關咬緊,冷汗濕透,間或發出一兩聲微弱的□□,媛華哭著守在她身旁,直到恍惚間,似聽得一兩聲雞鳴狗吠,往帳外看去,已是一片暗藍蒙蒙天色:天快亮了!


    這一夜昏了醒,醒了昏,受了天大的苦楚,待天大亮時,歸菀已經是神誌不清。


    軍隊不可能帶她們上路,且歸菀已禁不起顛簸,滑胎小產,正是榮養身子的時候,藍泰隻得將她二人暫時送到最近處一戶人家,給足了錢財,細細交待,這方拔營去了。


    因歸菀意外懷妊,她們的行程不得不耽擱下來,好在這裏一路有驚無險,又因緣際會,得藍泰將軍一助,媛華已覺有幸至極。既一時半刻動不了身,媛華一心一意照料起歸菀,再也不想他事。


    寄宿的人家,正是一對中年夫婦,男人忠厚寡言,女人熱情勤快,隻有兩個出了閣的女兒,人少倒也清淨。


    歸菀昏睡了整整兩日兩夜方清醒過來,主人殺雞捉魚的,殷勤照看,加之媛華耐心相伴,住了半月有餘,歸菀氣色恢複不少。隻是人比往日更為沉默,倘不相問,決計不主動說一個字。


    婦人當她是失去孩子紮心,剛勸兩句,媛華登時變了臉色,忙委婉阻了,待婦人出去,歸菀卻靜靜朝她輕忽一笑:


    “姊姊,你不要再擔心我了,我已死過一次,不會再尋死。”


    媛華一愣,看她眉宇清愁不散,卻是在笑,一時難辨她話裏真假,唯有勉強幹笑應了。


    “有一日,我迷糊間聽你同藍將軍說起過壽春的事。”歸菀主動相提,嚇了媛華一跳,不忍說,不忍應,想要岔開去,歸菀卻自顧繼續,她的眼中似泛起淚光,神情卻是哀而不傷:


    “爹爹他,最後吃了人,是不是?姊姊,無論如何,吃人都是不對的,和禽獸無異,可爹爹,還是下令讓將士們選擇了吃人。姊姊也該明白,如果魏軍沒能過大江,打到石頭城去,也許中樞,還會有幾個人替他說兩句公道話,可如果石頭城也破了,爹爹注定要在青史留罵名,他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


    媛華再也抑製不住眼中的淚,扭過頭去:“倉皇之罪輕,守土之功重,陸將軍他並不是為自己,即便有非議,總會有人明白他的苦心……”


    歸菀無聲搖了搖頭:“不是的,姊姊,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想說的是,爹爹他是個英雄,真正的英雄,一死對他來說,從來不是難事,難的是他不管身後是非評過,在這件難事上,做了常人做不到的取舍。”


    她夢囈般看著前方,“我是會稽陸士衡的女兒,一死對我來說,也不是難事。”歸菀忽對媛華笑了笑,淚珠慢慢墜下來,“姊姊,所以我不會再輕言生死,有很多事,我還沒做呢。”


    媛華聽愣了,良久良久,才輕輕點了點頭,兩人都沒再說話,一室靜默,隻有窗格透進來的陽光,映出兩姐妹碎成一片片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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