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是真的……”張越起身拜道:“臣有著足夠的證據……”


    “嗯?”劉據眉毛微微一皺,問道:“卿說《左傳》篡改史書,誣陷伍子胥鞭屍楚平王證據何在……”


    話一出口,劉據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趕緊把聲音壓低。


    但還是讓人聽到了,而且聽得仔仔細細。


    左右的穀梁學派和思孟學派的學者,紛紛側目,看向殿中那幾位《左傳》學者。


    而王宣等人聞言,就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


    “豎子安敢大言不慚,詆毀先賢之書?”王宣眉毛一揚,目露凶光,死死的盯著張越。


    他長身而起,走到殿中,對劉據拜道:“家上,臣雖然卑鄙,但卻也不能忍受這樣的詆毀和汙蔑!請家上為臣做主!”


    “請家上為臣等做主!”數位左傳學者,立刻全部出列,用能夠吃人的眼睛看著那位坐在長孫身邊的侍中,眼睛裏都快要噴火了!


    “這奸佞,吾等君子還沒有來找汝的麻煩,賊子居然先下手了!”大家心裏麵都是憤恨不已。


    自公羊學派稱霸以後,漢家儒林內部的格局,就類似春秋五霸時期的諸夏列國。


    公羊學派是霸主,可以號令天下,可以左右輿論。


    但穀梁、思孟、齊詩、毛詩等學派,也不是易與之輩。


    更因為,公羊稱霸,所以各派紛紛合縱連橫,共同對抗公羊。


    此刻,看到左傳一係憤怒,穀梁諸生,自然是感同身受,紛紛起身聲援。


    “家上,張侍中可能是太年輕了……”有穀梁學者說道:“不如家上送侍中幾本書,讓侍中好好讀書……免得說這等貽笑大方的話來……”


    這話雖然看似平和,但實則,殺機四溢。


    張侍中太年輕,送書……


    加起來不就是說張越年少無知,不學無術嗎?


    這人一開口,其他穀梁學者紛紛說道:“是極,是極……”


    甚至有人笑著調侃起來:“張侍中,這史書艱深,非有大智慧大機緣者不可知……左丘明先生所著《左傳》,便是在下讀了,也甚為驚歎,真乃君子之書也!”


    在諸生眼中看來,這個所謂的張子重,不過一個南陵的寒門士子,所修的也是落伍過時的黃帝四經。


    一無資源,二無背景,如何可以知曉史書?


    要知道,當此之時,普通人別說史書了,連《尚書》恐怕也沒有讀過。


    知識和話語的解釋權就掌握在學閥們手裏。


    想當年,濟南伏生能解《尚書》,太宗皇帝甚至遣使求教。


    魯申公為浮丘伯弟子,便為當今視為國老。


    這所謂的張侍中,大抵是腦子進水了,居然敢在曆史一科發難。


    簡直就是活的不耐煩了!


    諸子百家之中,曆史就是儒家的地盤。


    一個黃老學子不過陡然幸進而已,居然也敢班門弄斧?


    一時間,整個殿中,皆是譏諷和嘲笑之語。


    穀梁諸子得意洋洋,在張越麵前極盡鄙視和羞辱之語。


    而《左傳》諸生則同仇敵愾,跪在劉據麵前,義憤填膺,大有假如劉據不給他們主持公道,就要撞死在劉據麵前的架勢。


    聽著這些人的話,劉據也有些皺眉,感到頭疼不已。


    心裏麵更是後悔起來。


    “不該召張侍中來博望苑,孤應該私底下召見的……”劉據揉了揉太陽穴,在心裏麵歎著氣。


    如今,卻是有些難以收場了。


    張子重是天子的幸臣,更是侍中,還是自己長孫的臣子。


    其實,在得知了張越被天子受命輔佐長孫的消息後,劉據是特別開心的。


    因為這意味著十四年來,第一次有一個可能傾向於他的天子近臣出現。


    而現在……


    這事情卻是麻煩了!


    諸生群情激憤之下,搞不好要出事情。


    萬一再把這個侍中也逼到反對他的那些人的隊伍裏,那他這個儲君恐怕就……


    而且,宮裏麵誰不知道,張侍中是天子的寶貝,是天子的小留候。


    諸生如此鄙薄和羞辱於他,要是出了事情,天子震怒之下,別說諸生了,就是他這個儲君恐怕也討不得好!


    但若幫這個侍中,去強行壓製《左傳》一係。


    這種事情,他做不成來,也不肯做。


    正想著,該怎麽把這個事情圓場,兩邊和稀泥。


    就聽著那位張侍中說道:“家上,臣的證據有很多……不知道家上是否願意聽?”


    話音不高,但在這殿堂之中,卻落地有聲。


    “唉……”劉據生無可戀的揉了揉太陽穴。


    好了,現在別想著和稀泥了。


    這事情,恐怕今天不分個對錯就沒完了。


    “侍中請說……”勉勉強強擠出一絲笑容,劉據歎息著道:“諸君也請安靜,聽聽張侍中所言,再辯駁不遲……”


    聽到劉據的話,殿中諸生方才漸漸住口,但眼中的鄙薄與蔑視之情,卻是呼之欲出。


    而王宣等人更是咬著牙齒,死死的盯著張越。


    “家上《左傳》之上,青史列書,所言所述,皆從聖人教誨,以君子之道述之,如今侍中張子重滿嘴亂言,以妖言惑亂視聽,臣請家上將此子逐出博望苑,宣告天下,明示世人,以慰先賢!”王宣重重的頓首拜道:“至於張侍中之言,臣以為不聽也罷,左右不過小人之語,蓋以虛張聲勢,誹謗先賢之書罷了……”


    “小人?君子?”張越聽著,笑的都快抽筋了,他扭頭對劉進道:“長孫殿下,現在知道,什麽是公知的嘴臉了嗎?”


    “隻要是不利於彼者,與其不合者,皆小人也!”


    “而獨其為君子而已……”


    “這樣的人……”張越起身,彈了彈自己的衣冠:“何德何能,敢自稱曰‘士’,臣雖卑鄙,卻不屑與之為伍!”


    劉進聽著,瞪大著眼睛看著王宣等人。


    他想起了方才,張侍中對自己說過的話。


    何為公知?


    以為自己掌握了真理,而其他人盡皆小人,倘若當政者不聽其意見,就是暴君、昏君,若他人有不同意見,就千方百計,不擇手段的詆毀、打擊、汙蔑。


    如今看來,這《左傳》學者,還真是如此啊。


    張侍中還沒有發一言呢,就直接打為小人,要逐出博望苑。


    就算官府抓了殺人的罪犯,也要審問之後,得到證據才能定罪。


    《左傳》諸生,究竟何德何能,竟然不需要審判,也不需要證據,甚至都不需要聽別人的話,就將他人斥為小人。


    這是君子嗎?


    劉進搖了搖頭!


    這不是君子!


    真正的君子,和而不同。


    真正的君子,不會隨便指斥別人為小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要做門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要離刺荊軻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要離刺荊軻並收藏我要做門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