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以為或許能在新年元正去泡溫泉的時候把陸相仔細調戲一番,卻不知還未到新年, 朝中就起了大變化。


    先是陳相病休了十來日, 他回朝的時候,麵色蠟黃, 步履蹣跚, 不說與幾年前那個龍行虎步的威武老者判若兩人, 便是與前些日子比, 也顯得孱弱了許多, 以致於皇帝關切地連著問候了兩遍。


    就是他回朝的這日, 禦史於樽參奏多年前的“趙王謀反案”係鄧相栽贓,並且呈上了不少陳年舊證。


    這種皇家的案子, 裏麵牽扯太多, 當年是不曾三司會審過的。


    因確實從趙王府中翻出了違製之物及與藩鎮不清不楚的書信, 趙王又在監獄中自殺身亡, 與趙王關係密切的一批大臣盡皆貶官外放——陳相出任河東節度使,當時是中書舍人的陸相更是被貶為邊城小吏,先帝本就枯槁的身體,遭此打擊, 徹底透支了生機, 很快就去了,這件事再無人查, 也便葫蘆著過去了。


    先帝過世, 傳位於鄧相擁立的韓王, 誰知韓王繼位不過四載, 竟然在一次馬球賽中墜馬而亡,也無子嗣留下,於是魏王繼位,便是今上。今上起複了不少舊臣,陳黨、鄧黨再次並立朝堂。


    現在於禦史呈上的這些人證物證,都指向鄧相,認為是他和另外幾個大臣為了一己私利,構陷趙王——至於這一己私利,雖一筆帶過,眾人也都明白,為了擁立韓王嘛,混個從龍之功。韓王畢竟也算“先帝”,於樽為避尊者諱,隻能含糊其辭。


    自程平入仕以來,陳鄧黨爭一直以一種溫和理智的形式進行著——大家朝堂上鬥鬥嘴皮子,既有競爭,又有合作,內耗也沒耽誤幹活兒。到此時,才露出猙獰的麵目來。可以想見,先帝末年的時候,是怎樣的殘酷。


    時過境遷,這些物證有幾分真有幾分假,已經不好查證,恐怕皇帝也不願意去查證,畢竟牽扯太廣,畢竟今上是既得利益者。


    而於禦史此時爆出針對鄧相的證據,用意非常明顯——陳相身體不好,恐怕沒法再長期立足朝堂了,於是,便想和鄧相做個了結。


    聽了於刺史的話,舉朝震驚。程平下意識地抬頭看陸允明。陸允明麵沉似水,沒什麽表情。


    兩人昨日還一同吃飯,他沒提這件事——是也不知道,還是信不過我?


    程平突然覺得身上有點冷,政治鬥爭真是個魔鬼,我竟然連他都不信了嗎?


    鄧相當即自辯。一樁當時就疑雲籠罩的陳年舊案,早已是羅生門,不管是陳黨的證據,還是鄧相的辯解和反攻,都隻是貌似平順,卻禁不得細究,也無法細究、不能細究。


    鄧相自辯後,又更多的陳黨和鄧黨的黨羽加入進來,若不是皇帝當機立斷地退朝,早朝不知道最後會變成什麽樣子。


    程平隨著眾臣一起往外麵走,看看又飄起雪花的天,算算,已經快臘月二十了,今年這新年元日,難過啊。


    鄧相為了避嫌,從今日起在家閉門謝客,姿態做得很好,倒是陳相門前越發熱鬧了。


    程平這後進的“鄧黨”,摻和不上,也不想往裏摻和,便老老實實在家裏呆著,但陸允明不一樣,他是曾經的“當事人”之一。


    程平想了想,到底讓孟襄去陸府打聽,看陸相回來了沒有。直到關了坊門、宵禁開始,陸允明都沒有回來。


    說是不摻和,但這麽大的事,如何能不想?程平拿出一張大紙,把今天知道的信息,在上麵做思維邏輯導圖。琢磨了半宿,到底擲了筆,邏輯鏈不全,有些證據本身可信度就有問題,推也是白推!


    程平洗漱完將睡的時候,陸允明卻來了。


    程平隻好又穿上外袍,束上頭發接待他。


    掀開簾子,室內一股溫暖的香氣撲麵,陸允明硬了一天的心,突然鬆了下來。程平迎了上來,她穿著寬大的鹿皮袍子,沒束腰,腳下趿拉著式樣古怪的毛氈鞋,頭發隻用一根簪鬆鬆地挽著,眼中閃著關切,似等著晚歸夫君的小娘子。


    婢子們都下去了,陸允明牽著程平的手,兩人坐在榻上。


    程平因為自己的身份,一時不知當問不當問。


    陸允明微微一笑,抬手幫把鬢邊散下的頭發放在耳後:“擔心了?還是——瞎想了?”


    什麽叫瞎想?程平瞥他一眼,身處敵對陣營,我這時候怎麽想你都正常好吧?


    陸允明的手落在她的臉頰上,又溫軟又細膩,陸允明禁不住用手指肚輕輕地摩挲。


    程平抓住他作亂的手,似笑非笑地道:“陸相這是想對我使美人計?”


    今天一天下來,陸允明心力交瘁,又怕她擔心,也怕她多想,故而雖這個時候才回家還是過府來看她。


    聽她如此說,陸允明把她攬到懷裏,用臉蹭她的頭發:“我們夫妻一體,沒什麽要瞞著你的。”


    這種事避不過去,程平便真就問了個明白——聽到後麵,程平隻能歎一口氣,政治鬥爭,分的是勝敗,而不是對錯,這裏麵,沒什麽潔白的羔羊。


    程平猜想,這或許就是陸允明再次起複以後,更多專注實事,刻意淡化黨派身份,與周望川、竇峻等一幹鄧黨相處愉快的原因。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1”陸允明輕歎一口氣。


    程平從他懷裏仰起臉,陸允明微笑著親吻她的額頭,還是我的阿平好,做的都是正事,是實事。


    程平解除了心裏的疑惑,又想起剛才他說的“夫妻一體”來,合著你求過婚,就當求婚成功了?我們陸相這麽獨·裁·霸道的嗎?


    程平踢了鞋子,用手臂攀上陸允明的脖子,把自己全窩到他懷裏。


    陸允明高大,程平嬌小,這樣抱著,倒是剛剛好。


    程平卻又不老實起來,用牙齒磨咬陸允明的耳垂:“陸相,我那日的建議,你考慮了沒有?”


    她這樣,陸允明隻覺得頭皮發乍,半邊身子都是麻的,摟住她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


    “真不願意啊?”程平吐氣如蘭,在他耳邊輕笑。


    陸允明緩緩呼一口氣,低啞著嗓子道:“阿平,莫要搗亂。你這樣,我受不了。”


    程平到底還有點底線,知道這一天他過得不容易,這時候趁虛而入,把人家醬醬釀釀了,不地道!再說,這種時候,確實不合適再拿男女私情打擾他。


    流氓耍得有張有弛的程平輕歎一口氣,從他懷裏下來,在旁邊坐好:“行吧,不搗亂了。”


    陸允明懷裏空了,卻又悵然若失起來。看程平帶些紅暈的臉、發亮的眼睛、嘴角噙笑欠欠的小樣兒,還有略有些散亂的頭發和衣服,陸允明強迫自己站起來,不然今晚真的不想走了……


    “時候不早了,你早點睡。”陸允明摸摸她的頭發,溫聲道。


    程平趿拉上鞋子,站起來送他:“你也早點睡。這件事總會有個了結的。”


    陸允明點點頭。


    陸允明披上大氅,程平難得溫柔地幫他係帶子。


    係好了,程平抬頭看他,燈光給陸允明的輪廓打上了陰影,顯得格外英俊。


    “陸相,我真是覬覦你的美色很久了。”


    陸允明到底忍不住,低頭吻住她的唇,過了好一會子,才放開她。


    程平被他親得有點意亂情迷。


    陸允明溫柔中帶著點誘惑:“阿平,隻要你嫁給我,我的美色便任你采擷。”


    對著他似含著無限春色的桃花眼,又聽了他這樣的話,程平幾乎都想點頭答應了,卻到底留了最後一絲清明,把萬千情思化成一聲悠悠輕歎。


    韓秀在外麵悄悄地翻個白眼兒,阿郎和程尚書是真能忍啊……


    在後麵的幾天裏,朝中一片亂戰,卷入的大臣越來越多,牽扯的事也越來越多。黨爭就如一隻巨怪,本來隻是在水麵上露出一些脊背,如今水聲嘩嘩,露出了它嚇人的頭和部分龐大的身軀,人們不敢想象,若整個都露出來,它是什麽樣,關鍵是,它還會再安靜地蟄伏回去嗎?


    皇帝實在不敢冒這個險,隻好乾綱獨斷,剛過完年,便按照本朝優待宰相的舊例,把鄧相外放為劍南節度使,而參奏其他大臣的奏表都留中不發,強行把這件事壓了下來。


    鄧相離京時,程平和其他鄧黨一樣,也去送他。


    眾人都知道,以鄧相的年紀,想等到再次回朝,恐怕是難了。


    送行的人中既有老部下,也有新人,既有白發蒼蒼者,也有青年郎君,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戶部尚書程平和禮部尚書謝亭。兩人都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都政績卓著,官聲甚好,是以後拜相的熱門人選。


    鄧相看看程平,又看看謝亭,微笑道:“以後朝中事就看你們的了。”說著拍拍程平的肩膀。


    後來程平成為寒族黨魁的時候,有人對鄧相這一“拍”做出解讀,認為當初鄧相就屬意程平接自己的任了。


    當然,那不過是馬後炮的笑談。這件事發生得太急,自李義山去後,鄧黨沒有明確的二號人物,現在山頭眾多,其中最高的是已經拜相的周望川和禮部尚書謝亭。至於戶部尚書程平,作為崛起勢頭迅猛的後起之秀,自然也算個山頭,關鍵,他與周相是師徒……


    大家不知道,此時還瀟灑騎馬而行的鄧相會逝於今夏,半月後,陳相也與世長辭,一個舊的時代結束了,一個新的時代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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