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第二日醒來, 賴在床上想昨晚的事,有些甜蜜又有些心酸,在繼續掉節操和裝好人中間搖擺。


    聽見動靜, 婢子進來幫她挽起帳子。


    程平看看映著大亮天光的窗紙,“什麽時辰了?”


    婢子抿嘴笑道:“已交巳時了。”


    從穿越到唐朝, 程平記憶裏還沒有幾天是早晨九點多起床的時候。


    婢子卻已經給她的睡懶覺找好了理由:“昨晚阿郎翻騰了好久才睡著, 想來是讓酒拿的。”


    程平點點頭, 倒不是讓酒拿的,是讓陸某人的表白拿的。


    婢子也提陸允明:“陸相公留下的禮物盒子,不知道是什麽, 婢子沒敢動, 拿過來與阿郎過目吧?”


    程平再點點頭。


    婢子拿過來一個木頭匣子,看大小,估計裏麵是玉器擺件之類的值錢貨。


    程平打開,一疊紙, 竟是長安郊外一處莊子並相連的宅院、奴仆的地契、屋契、身契。陸相真是好大手筆!


    程平想了想,歎口氣, 讓婢子把盒子收起來。對陸相來說, 丟這點財,與被玩弄感情比,倒也不算什麽。程平裹裹被子, 陸允明啊……我可拿你如何是好?


    近午的時候, 陸允明讓韓秀去請程平過府吃飯。


    聽他回稟說“程侍郎去郊外參禪了”, 陸允明笑哼, 這是酒醒了又反悔了?該前思後想的時候不想,這會子想的倒多,跟回鶻人打架的悍勇呢?還孩童似的躲出去!真恨不得……


    但再“恨不得”也沒用,上巳節假期一過,兩人又開始忙了。


    程平再回戶部,到底還需要熟悉,而且這回是戶部二把手,不比原先做個小小的主事,前麵有腦袋大的頂著,公事過得去就好,偶爾摸魚也沒問題。


    如今頂頭上司就是以嚴格著稱、有點強迫症的竇尚書,程平若耍賴偷懶,倒也不至於不能偷,但對上竇峻那張未老先衰的臉,程平實在忍不下心來。


    好在戶部的大頭——鹽政、漕運,程平都有參與,甚至一些政策還是當年她的提議,故而上手很快。


    看程平每天陪自己加班,呈上來簽批的文牘還真就是“簽批”,無甚可修改調整之處,竇峻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悅安,有你在戶部,我就放心了。”


    程平聽他這話很不吉利,便勸道:“尚書,你也要好好養一養。休沐的時候出去跑跑馬,打打球,莫要隻悶在書齋裏。也讓禦醫開些溫補的藥膳方子,日常吃著,養養氣血。”


    竇峻點點頭。


    但事情有時候急轉直下得太快。剛入夏,皇帝賜下消暑的湯飲,竇尚書隻喝一口,突然哇得都吐了出來,同時吐出的還有中午吃的槐葉冷淘。


    程平正跟他說夏稅的事,不提防會這樣,不顧醃臢,忙上前,掏出自己的帕子遞給他,又招呼人端過漱口的茶水來。


    竇峻接過帕子抹一下嘴角,程平大駭,那顏色在嘴上不顯,在雪白的帕子上卻很是觸目驚心,這怎麽看都不像隻是酸梅飲子的顏色。


    竇峻卻不怎麽意外,適才嘴裏有血腥氣,他便知道了。


    竇峻的病到底驚動了皇帝,派了幾名禦醫來診視,卻也隻能說出是脾胃失調,陰血虧虛,幾名醫生斟酌著開了養陰止血的藥來。皇帝令竇峻在家休養,好了再來,戶部事由程平暫領。


    程平越發忙了起來,陸允明過府兩次,每次都見她帶著幕僚甘彧在書房忙。看她始終沒再養出多少肉的小臉,陸允明到底不忍心再用兒女私情擾她。再說,有些事並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做出來的,日久見人心吧。


    好在朝堂上常能見到,不隻常參朝會,便是仗下議政,聖人也常找她問政——既是因為皇帝對她器重,也是因為戶部掌管天下財經出入,但用銀錢,就要經過戶部。


    紫宸殿上,陳、鄧、陸三相坐在皇帝下首,三省六部各主要執事官都在。程平坐在右側中間的位置上,與左側前排的陸允明斜斜相對。


    工部尚書張文暉正在說營造山陵的事。自國庫日漸充盈以來,皇帝修建陵寢的事便提上了日程,具體監造的便是工部尚書張文暉。


    帝陵由太史令孫玉親自選址,延續本朝自太宗以來“因山為陵”的傳統,如今已經修了兩三載。


    張文暉匯報了近幾個月工程進度。


    皇帝略皺眉,“朕不是說了‘從簡’嗎?怎麽進度這般慢?尤其這半載,也太慢了。”


    張文暉忙站起謝罪。


    程平有點同情他,沒有現代工具,硬要鑿山為陵,怎麽可能快得了。


    卻聽張文暉道:“一則是去冬苦寒,山間又冷,化凍晚,故而耽誤了些進程;再則,也是因為戶部銀劃撥時常延遲,臣也找過兩次竇尚書,見他左支右絀麵有羸色,實在不忍相逼,此臣之過也。”


    趁人病,告人狀?程平作為暫時的戶部掌門人,忙站起來請罪。


    她回來時日淺,現在初掌戶部,這事本不與她相幹,照常理,麵子上請個罪,緊著把缺工部的銀錢補上就是了。


    陸允明看她鄭重的樣子,便知道她又要有事情了,皇帝到底不如陸允明了解她,等她告罪完,正要當個和事老,說和兩句,誰知程平接著道:“戶部主要收入,一則是常規兩稅,一則為鹽稅。此時夏稅未至,能動用的銀錢隻有每季鹽稅。去歲,聖人定製,歲儲糧錢十一之數……”


    程平記性不錯,嘴皮子也利索,劈裏啪啦地給皇帝算賬,收入了多少,除去要結存儲蓄下來的,又有多少要支出:南邊槽船修造用多少;出兵招討回鶻用多少;還有皇帝給太後修宮殿,禮部修大型叢書《郡縣誌》,當然還有這無底坑似的營造山陵……一句話,現在戶部是有錢了,但也不是物質皆大豐富,隻能可丁可卯地花著。


    張尚書拿天氣說事,程平也拿天氣說事,有時候鹽稅因天氣原因到的晚十天半月,戶部也變不出銀子來不是?


    眾朝臣不聽戶部在朝上這樣擺明車馬算賬有幾年了,不由得都有點感慨。


    先時徐老尚書愛在朝上算賬哭窮,各部要錢要得狠了,老徐就開始掰扯進了多少,各部花了多少,又常不要麵子地免冠謝罪請辭;


    後來陸相掌戶部,他是財大氣粗的,幾年間鹽稅翻了幾番,各部手裏寬鬆許多,再說,陸相這人看著溫雅,其實並不太好說話,便是鄧黨的也不大敢逼勒他;


    再後來竇七主事,這是個冷著臉硬抗的貨,固然丁是丁卯是卯招人煩,但頂不會訴苦。


    沒想到,現在換了程平,又聽到算賬的聲音,且比徐尚書算得還仔細……


    程平卻又對張尚書行禮,笑著為路上耽擱的鹽稅道歉。


    張尚書惱也不是,不惱也不是,有心問,那如何給江南周侍郎修造槽船的銀錢從來不曾短缺,但一則這位程侍郎定已經準備好了措辭;再則槽船事是陸相起頭的,這樣問,倒顯得針對陸相;三則,為了晚這點時日,扯出黨爭,針尖對麥芒,也太小家子氣。


    張尚書與竇峻分屬陳鄧兩黨,工部都是花錢的事,與戶部打交道多,竇峻性子又實在冷峭不討喜,兩人不對付不是一日兩日了。張尚書今日隻是習慣性地給政敵潑點小髒水,暗指他能力不逮,誰知被個後生晚輩駁了回來。駁了以後,卻又笑著道歉,讓他一口氣卡在喉嚨,上不去,下不來。


    陳相看程平一眼,仍然滿臉嚴肅;鄧相維持著溫煦的表情;陸允明不怒不喜,垂目正坐,三個宰相一個比一個寶相莊嚴。


    皇帝稍顯愕然,這是護著竇七呢?竇七這種性子都有人護著?心裏又歎氣,程平到底偏向鄧相一黨,嘴上卻說了兩句和事老的話,給了張尚書和程平台階。


    朝中陳黨、鄧黨各人自有思量,這是程平作為“鄧黨”第一次在朝上“亮劍”,雖還稚嫩,但腦筋清楚,能屈能伸,皮厚嘴巧,可謂實力不俗,關鍵是有擔當,知道護著本部長官——沒人信程平是真心欣賞喜歡竇峻。


    其中又有周望川的同年,當初周忘川曾給程平寫了薦書,程平卻隻是按例拜望。這位同年也算看著周望川這個小弟子一步步混過來的,心裏笑一下,周十二愛護短,沒想到他弟子跟他一般,竇峻倒是好狗運。


    下了朝,各人都回部司署衙。


    今日是例會的日子。會後,就像當年的竇侍郎招呼大家去看徐老尚書一樣,程平招呼大家一起去探望竇尚書。


    前兩日程平去竇家,竇尚書情況很不好,才幾日工夫,已經瘦得脫了形。程平懷疑他這不是簡單的胃出血,但這個時代,沒什麽檢查治療手段,也隻能這樣養著。


    竇家也不算豪富,但竇家人口少,宅第便顯得寬敞了。竇尚書隻有一子,才八九歲年紀,雖小大人似的,但畢竟年幼,接待程平的便是夫人林氏。


    程平沒大與夫人們打過交道,不由得把這位林夫人與見過的柳夫人作比較,柳夫人如盛開的牡丹,華貴雍容,俗人隻能“隔雲端”地遠觀;這位柳夫人,程平雖不便正視,也能看出算不得美人,但氣質溫婉,見之可親。


    林夫人人也落落大方,程平問竇尚書的飲食睡眠,林夫人都一一告訴她。聽得出,林夫人讀書不多,但敘述得很清楚,說到丈夫的病,雖哀傷,但還撐得住,讓程平想起阿姨薑氏。有的女子便是這樣,天生地聰明、堅強。


    這次,依舊是林夫人帶著兒子大郎一同招待程平等。


    戶部眾人聚在竇家內室。程平坐在竇尚書床邊,握著他的手,想起第一次見他的情景,還有幾年前他帶著戶部兒郎打馬球,誰想到現在會這樣?


    前次來時,竇尚書吃了藥剛睡下,沒能說上話,今天精神卻還好。


    程平忍著悲傷,輕聲勸慰,又跟他匯報“喜事”——曬鹽法終於有了大進展,以後海鹽曬鹽法推廣開,戶部還愁什麽鹽稅?


    竇峻臉上現出笑的模樣,點點頭。


    程平眨眨眼,硬把眼淚逼回去。


    ……


    從竇府出來,與戶部諸同事分別,程平帶著侍衛,心情沉重地緩緩騎馬回去。一進家門,便聽人稟告,陸相公來了,等了有一陣子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科舉之男裝大佬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田大伏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田大伏並收藏科舉之男裝大佬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