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圍著雲州城的北門一帶轉悠兩圈,慨歎, 柳夫人真是個既美且慧的小姐姐啊!早知道如此, 當初在夾道遇到的時候,禮還要行得再深一點。


    程平進雲州走的南門, 當時見這破敗的樣子, 在心裏直咧嘴皺眉。


    雲州別看現在泯然眾邊城之中,當年也曾當過北魏的都城,後來魏孝文帝遷都,其太子不願南遷, 還在這裏據守了一陣子。唐永淳元年, 雲州城為東突厥默啜所破,“州縣俱廢”。程平以為這個“州縣俱廢”說的主要是人和經濟, 沒想到,也包括城池。1


    當年魏孝文帝啟用不少漢臣,修建的城池雖然帶有遊牧民族特色,但總體上是中原樣式。雲州城也建有防禦性的甕城,城牆寬厚, 並有敵台、垛口、鍾鼓樓等附屬設施。但現在甕城隻剩了地基上的痕跡,敵台、垛口、鍾鼓樓等有的還勉強能用,有的已經了無痕了。便是城牆也一片破敗,缺磚頭少瓦塊, 牆上甚至有洞, 能鑽得進野狗狐狸。


    程平隻覺得後背發涼, 要守這樣的城……不容易啊。


    上任第二天, 程平就騎馬圍著整個城繞了一圈,到北門時卻吃了一驚,有別的城門對比著,這北門和北邊一段城牆就太像樣兒了。


    當地人把北門稱“柳娘子門”,程平細打聽才知道,這城牆城門是柳氏聯合城裏的夫人們捐了妝奩私銀修的,原來的北門在四個門中被破壞最嚴重——還有什麽的說的,程平是真感念這個小姐姐。


    想想昨天赴任時長史吳昆呈上的賬冊,以庫裏那點錢糧,修城池是肯定不夠的。其實以王棣的性子,能有這些存貨,程平覺得已經是奇跡了,你能指望一個從來沒受過窮的士族詩人有多重視錢糧儲備?前朝王衍可是把錢叫“阿堵物”的。


    所以,到哪兒都是缺錢!程平恨恨,看來這輩子就是個缺錢的命了。一路騎馬晃悠回州府,滿腦子盤算的都是賺錢大計,進了州府大門,就見吳長史帶著三個穿縣令官服的迎了出來。


    對,今天合該見下屬的。程平立刻調整了麵部表情,把馬鞭交給侍衛,滿麵春風地與三位縣令寒暄:“勞諸位久等了。”


    雖聽吳長史說新刺史很是年輕,但也沒想到會年輕成這樣,若不是他唇上那一抹青色,簡直就像是少年郎,長得也著實是秀氣。雲州邊塞,郎君們大多威武彪悍,少見這樣清秀的。


    雲州治所在雲中縣,這也是雲州最大的縣,故而三位縣令以雲中縣令周琦為首。周琦笑道:“使君初到任即巡視城郭,席不暇暖,墨突不黔,實為下官等之楷模。”


    朔陽縣縣令郭新、安丘縣縣令石獲等亦附和。程平想起自己初到米南拜見穆刺史時的虛與委蛇來,大家的客套都差不多啊!麵上卻一副收下屬下恭維的樣子,笑嗬嗬地聽三位縣令做自我介紹。


    長史吳昆作為程平的屬官,與三位縣令又是老熟人,很自然地在中間暖場。


    程平當先,眾官員跟著移步正堂坐下。


    程平作為上官,說完場麵話,下麵主要的工作就是聽了。三位縣令各自介紹本縣的情況,吳長史偶爾從旁幫著解釋兩句。


    要說吳長史這人有些意思,昨天寒暄的時候,程平知道,吳長史竟然就是雲州本地人。自漢時便有“仕官避本籍”的傳統,官員出仕要避開家鄉。這位是朝廷在冊的長史,不是征辟的本土私人幕僚,竟然會任職本城,且一做就是三任。


    “本縣舊姓有常、李、吳、胡等,都是簪纓大家……”雲中縣令周琦正在介紹本縣士族。


    程平目光微轉,王棣可說本縣士族隻有常、李……不過想來也是,胡漢混雜的邊塞之城,混了門籍,豪強假裝士族,很正常。還有這“吳”,莫非就是吳長史之吳?


    對此,程平是喜聞樂見的。她才不管吳長史是真士族還是假士族,吳氏是什麽時候進入士族譜係的,能有個人在中間傳話溝通,總比自己在米南的時候拜訪人家吃閉門羹強,尤其雲州這情況,與米南治水比,隻有更緊迫的。


    聽三位縣令“藝術性”地介紹完本地情況,程平點點頭,“今年秋,回鶻可曾來犯邊?”


    剛才一團花團錦簇被程平一句話都捅了個透心涼。朔陽縣最靠北,縣令郭新人也更實誠,聽程平問,幹脆便不要麵子了:“便是前兩天,一股回鶻人剛來過朔陽,人不多,隻五六十騎,搶了兩個鎮子,等下官帶著部眾趕到,那回鶻人早走了。更早之前,收秋糧時,還遭了兩次胡匪劫掠,被搶了不少糧食去。”


    小股作戰,又是機動性強的騎兵,搶了就走……程平手敲著桌案,又問另兩位縣令。


    雲中縣因為在雲州中心,州府治所所在,今年秋沒有遭到襲擊,安丘縣也是在收秋糧的時候被劫掠了兩次。


    要說這“遊擊戰”,是程平前世時主政黨最擅長的,而且此時的“遊擊戰”與後世的不同,後世的遊擊戰是讓侵略者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而此時的回鶻人自身就是侵略者。


    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程平覺得自己好像找到了對抗小股回鶻劫匪的辦法。


    唐代發展到此時,府兵製被破壞得厲害,各級各地的兵都是募兵。但府兵的底子畢竟還在,武周時為防禦突厥、契丹,也曾在一些地方設立過團練使,故而州府諸官和縣令們對程平提出的“團練製”倒也接受良好。


    所謂團練者,就是民兵自衛隊。我們沒有錢募兵,但是我們有民啊,把大家組織起來,戰時為兵,休戰為農,亦農亦兵,這總可以吧?


    朔陽縣郭新略皺眉,“使君此策甚好。隻是這樣,百姓徭役是不是太重了些?”


    程平趕忙誇讚他:“郭縣令所慮極是。”大家群策群力,暢所欲言才是正道,而且他說的是正理。


    “我們這團練分片區進行,每縣為一團,每鎮為一隊,百姓不離家鄉,不用遠程跋涉,可省了路途上的時間,農忙時各鎮組織互幫互助,農閑時則演練兵陣。”程平又笑著對幾位縣令道,“本州作為北部門戶,擔負著守土之則,本與內地不同。本官當上表朝廷,乞求能在賦稅上寬免一些。”


    縣令們都臉上露出笑容,這位程刺史年歲雖小,但卻是敢擔當的,敢擔當好啊……


    已到初冬,秋冬是遊牧民族犯邊的“旺季”,保不齊回鶻人什麽時候又來了,這個時候又是農閑,這事要馬上操辦起來。


    程平命人取來輿圖,與州府屬官和縣令們一起研究“邊防”。靠邊的鎮子是重災區,要重點關照,一般的、離著州府近的、大的富裕鎮子、小的偏僻鎮子等等都不同,好在幾個縣令都還靠譜,對自己手下村鎮還算了解,程平與他們商議著確定了每鎮團練人數——團練鄉勇與正規軍不同,建製也隻是借個名字,人數沒法一樣。


    程平又說起這次“團練征兵”的注意事項。


    程平看看幾位縣令,語氣很是鄭重,“各位都是讀書人,杜工部的三吏三別大家都是讀過的。國家征兵,守土安民,本是對百姓有益的事,但下麵有的人辦起來卻弄成生離死別。我們這團練與朝廷征兵又不同,萬不能把安民之舉變成了擾民之舉。”


    眾屬官及縣令都站起來,恭聲回答:“是。”


    程平示意眾人坐下,與陸允明當初在戶部時一樣,先給出方針指導,再給出具體辦法:“州府會盡快下發《雲州團練告書》並《雲州團練軌製》,作為征兵依據和製度。各位回去後先訂正本縣人口造冊,冊子要做好做細,戶籍財產這些常規條目之外,鰥寡、獨子、殘障、流民等都要明確列出。另外,還請各位回去親自去各鎮走一走,與百姓說一說,大家守的土是自家的土,衛的民是自家父母妻子。”程平站起來,對幾位縣令團團一揖,“雲州百姓就拜托諸公了。”


    幾位縣令趕忙站起來還禮,連道惶恐,又表決心。


    吳長史前麵接到朝廷關於新任刺史的文書,便覺得不尋常。寒族出身,年紀輕輕便當了一州刺史,又是雲州這樣的邊城刺史——要知道前麵走的王刺史,世家大族出身,在這裏都沒做滿一任!皇帝點這位程刺史來,必然是覺得他能治理得了這個地方!


    及至見了程平嫩竹似的樣貌,吳長史更是不明覺厲——頗似後代武俠小說上說的,江湖上不能惹的四類人是:老、弱、婦、孺。無他,這四類人若是沒什麽拿手的,根本不會走江湖,或者一出江湖就被滅了,根本活不到你見到他。


    剛上任的新刺史第二日就去微服巡城,此時更是提出“團練製”,後麵有大方策、有細辦法,對縣令們軟硬兼施,還會給朝廷上奏表減免賦稅……若說之前對程平的“發跡史”還有疑慮,這會子吳長史則萬分確定,程刺史能當這個刺史,全憑自身本事!


    吳長史決定,回去要再次和族裏通報新刺史的事,萬不能讓他們因為刺史的出身和年紀而輕慢對待。回頭看能不能組織“鄉老”給新刺史接個風,與這樣一位聰明、果敢、有擔當的父母官處得好,隻有好處的。


    程平與吳長史撞了腦洞,又該拜見士族大佬和豪強去了。


    現在有了兵——全當有了兵吧,還得有教官,有武器。


    教官倒還好辦,本州是有一些兵的,撿著靠譜的派下去做軍訓就是了,難就難在武器。


    讓朝廷支援不現實,隻能自己解決,還有修城牆的錢……還得找士族豪強化緣去。


    送走了縣令們,昨日已經吃過了州府屬官給自己的接風酒,程平今晚便設宴“還席”。


    程平穿著家常的袍子,特意讓仆役把宴席設在刺史後宅內堂。她舉起杯,半動情半玩笑地道:“日後我們便要長相守了,朝朝暮暮,同甘共苦。諸位見我的時候,恐怕比見爺娘妻子的時候還多——”


    眾人都笑起來。


    “平年歲小,但說話算數。各位不離,平必不棄,各位待平如友,平必待各位如親。”


    眾人趕忙表決心。


    “公事我們今日不說,隻飲酒,敘兄弟情分,諸公盡興!”程平幹了杯中酒。


    眾人轟然叫好。


    喝到後半截,氣氛越發鬆起來,程平還歌了一回、舞了一回,整個宴會很有點群魔亂舞的意思。


    程平端著酒盞坐在吳長史旁邊:“依玉同看,某什麽時候拜會舊族鄉老們為好?”


    吳長史看著程平的眼睛笑道:“使君有意,什麽時候都是好的。”


    程平微笑:“那便請玉同安排吧。”


    程平送走醉醺醺的同事們,已經月上中天。洗漱過,坐在窗前,頭有些疼,卻不困,便撥亮了燈,開始起草《雲州團練軌製》。


    長安,陸允明也是才與幾個大臣說完事,送這幫犯“夜禁”的走了,從外書房走回內宅去。


    杜工部說“今夜鄜州月”,不知道雲州是不是也晴月當空?算著日子,阿平應該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她做什麽呢?與屬官們喝酒?看雲州輿圖?反正不大會是“憶長安”!陸允明無奈而縱容地一笑。


    再想到“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一句,陸允明見過幾次程平披散頭發的樣子,她的頭發很厚,洗完的頭發散著的時候,如同上好的綢緞。“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2陸允明攥攥拳,閉一下眼,緩緩地走回內室去。月光把他的影子拉了老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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