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是中州, 別駕為從五品上。從從七品下的下縣縣令到從五品上的中州別駕, 整整跳了九級!程平想想自己在米南做的這點事, 成績當然是有的, 尤其與周圍那些不作為的比, 但是也不至於跳得這麽快吧?這就是治水典範的待遇?


    程平杞人憂天愛想多的性子,對著這滋滋流油肉香四溢的餡餅, 竟然產生出些惶恐來。


    李縣丞、趙主簿等得了信兒都來恭喜她, 上官升職, 尤其是處得不錯、也算共過患難的上官升職, 對屬官來說是大好事——以後遇到, 總有幾分香火情。


    對程平這樣的升法,李縣丞等也很吃驚。這樣的年紀就到了五品——五品是個官階分水嶺,多少人熬一輩子也過不了這個坎兒。程縣令, 不, 現在可以叫程別駕了, 竟然弱冠之年就已經到了坎兒邊上,又有治水政績, 這是真正的簡在帝心啊。照著這樣, 日後像陸相一樣年紀輕輕就穿上紫袍、甚至拜相也不是不能想的。


    兩人不免也想到自己,雖然沒能提前擢升, 但等任期到了, 得個上等評應該是沒問題的, 再升一升也是可以期待的。


    故而人人喜氣洋洋, 對程平的升職與有榮焉。


    程平笑著與二人客氣, 轉眼來米南快兩年了,剛來時覺得李縣丞太木,趙主簿太滑,還有一個刺兒頭白縣尉……如今卻覺得幾人甚好,雖然各有個性,但都沒耽誤正事,處了這兩年,竟然處出些真感情來。


    程平離任,新縣令還沒到,按照慣例,縣裏事物由李縣丞暫時總覽代管。程平把自己手裏的幾件事交代他,一是堤壩,日常巡查、水位記錄不能斷;二是在米南安家的流民要按既定的辦法安置好,廉租房不夠還要接著建,縣辦作坊也可以再多開幾個,吃飯的時候,生民是負擔,但幹活的時候,這些生民就是財富;維護好與世家大族的關係,很多事情,有他們的參與,可事半功倍……


    程平又勉勵趙主簿與李縣丞勠力同心,“我們家鄉有個詞叫‘共贏’,還有句話叫‘把餡餅做大’,大夥兒一起把餅做大了,做好了,自然每個人分的都多。”


    趙主簿聞弦歌而知雅意,趕忙保證:“下官必定竭盡所能輔助李公守好米南,不讓別駕的心血白費。”


    程平笑著點頭,趙主簿是真會說話,天天聽他這麽說話將近兩年,我竟然還沒飄飄然到天上去,也是奇跡。


    正想著,某個“不會說話的”回來了。一進衙門就聽說了這事,白直走進前衙日常開會閑坐的側廳,果然幾個上司都在。上首程平與另兩位言笑晏晏,白直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三人停下來都看他。


    “回來了?鬧事的小子逮到了?”程平笑問。


    白直點頭:“先餓他們兩天老實老實。”


    程平同意:“這才吃飽飯幾天就打架,是該讓他們老實老實。”


    這種痞子打架之類小治安案件最近又開始冒頭兒,對這種,也沒什辦法,關幾天,笞刑打幾下子,也就放了。


    沉默了片刻,白直問:“明府勤於王事,怕是不能在米南過元正了吧?”


    這是盼著我走呢?程平笑道:“是啊,這幾日整理交接好了就走。”


    白直看著她的笑臉,抿抿嘴,低下頭整理袖子,沒再說什麽。


    程平與薑氏說又要搬家的事,薑氏頗有官家家眷的覺悟,對要在路上過年並無一句怨言,放下忙了一半的年,帶著婢女阿桃整理行裝,把養的雞送給李縣丞娘子和趙主簿娘子。


    聽她悄聲與阿桃嘟囔“可惜這幾隻都快生蛋了呢……”程平笑了,笑完又在心裏輕歎,但願我能讓她在餘生隻為這種小事操心。


    然而阿姨終究是阿姨,臨行前一晚,她把一直憂慮的話問出口:“六郎,你這官越做越大,以後——可怎麽收場呢?”


    程平沉默半晌,笑道:“再做兩任吧,到時候銀錢也攢夠了,我們也多買些地,蓋個大院子,當富家翁去。”


    薑氏點頭,終究沒提婚姻的事。從小程平就有主意,在其父母亡故以後,更是真正成了家裏的頂梁柱,薑氏早把她當成了主心骨,差不多什麽都聽她的。


    薑氏住在後院,對前衙的事也不是一無所知,對程平一個小娘子做出這麽多郎君們都做不了的事,心裏又自豪又酸澀,要真是個小郎君該多好……


    程平袖著手走出屋去,天上一勾彎月格外明亮,其實現在攢的錢已經比原來鄉下的家產多不少了,為什麽還繼續冒險當官呢?眷戀權位?——或者說是自我實現?


    第二日,米南城外十裏長亭。與來時一樣,程平騎馬,薑氏帶著阿桃坐車,王大趕車。後代電視劇上送萬民傘的情景並沒有出現,來送程平的是李、趙、白三位屬官和吏人們。


    李縣丞代表大家敬程平送別酒,程平端過碗咕咚咕咚幹了,“大家都好好兒的,以後還有相見的時候呢。到那時,我們再一起飲這杏子黃。”


    眾人都附和。


    趙主簿上前殷殷囑咐行路安全注意事項,程平都笑著答應著。


    輪到白直,他隻是看著程平。程平看著他,笑了,這小夥子,其實挺可愛的,就是這性子啊——


    待要勸他兩句,但想想,勸也沒用,最終程平隻是使勁拍兩下他的胳膊,“保重,齊同。”


    白直木著胳膊僵著臉點點頭。


    程平對大家拱拱手,送行的官吏們都叉手行禮,程平再次道了別,翻身上馬,一路向北走了。


    白直緊緊地攥著手裏的紅豆珠串,硬硬的珠子與手心裏的老繭互相折磨著,手的主人卻全似沒有感覺一般——屬官們都有臨別禮物相贈,白直把珠串在送程平的禮物盒子裏隻比量了一下,便拿了出來。


    送走程平,屬官們回衙門,白直在城裏巡查。


    路過偶爾去喝花酒的院子,白直下馬,走了進去。


    還是坐在丹娘的屋裏,丹娘照舊彈《暮雲歸》。


    白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丹娘也不勸,隻懶懶地一遍一遍地彈著重複的調子。


    突然,白直“嗤”地笑了:“看你曲兒彈得好,這個賞給你了。”說著從袖囊裏掏出那串紅豆腕串來丟在案上,又把錢袋也放下,然後一仰脖幹了杯中酒,走了出去。


    老鴇看著白直的背影,走進來問,“這是怎麽了?”


    丹娘笑一下:“為情所困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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