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這藥真有效, 還是陸允明能扛,第二日程平已看不出陸尚書與平時有什麽區別。


    但程平還是得表示一下關心:“座主好些了嗎?”


    陸允明笑道:“好多了, 還要多謝你昨天親自給我備藥。”


    程平連忙道:“‘有事,弟子服其勞,’門生該當的。”


    看著晨光中朝氣蓬勃的少年郎,陸允明恍惚找到一點做國子祭酒的感覺, 真是不跟小郎君們相處, 不知道自己老啊。


    程平哪知道自己一句話惹出了陸尚書的“中年男人危機感”, 兀自笑著打聽:“座主, 我們要在興元府待多久?是不是很快就要去鹽鄉了?”


    陸允明點頭:“很快就走。”


    果真非常快,這一日陸允明看了郭巡院的呈文,又聽了匯報, 簡單問了些情況, 便表示要去州府鹽鄉看看。


    本準備了一堆答對解釋的郭巡院在心裏抹一把虛汗, 連忙笑道:“不知陸尚書要去廖州還是去閔州?下官已打點好行裝,隨時可以為尚書先導。”


    山南西道地況複雜,鹽產豐富, 廖州臨近劍南道,盛產井鹽,閔州則有鹽池, 雖不似河東池鹽那麽有名, 產量卻也不小——這也是陸允明選擇來山南西道的原因, 可以就近考察兩種鹽產。


    “去廖州吧。本道鹽鄉不是一州一府, 我們又沒定歸期, 郭巡院留在這裏處理公務吧,隨意找個人帶我們便好。”陸允明溫言道。


    郭廉看陸允明一眼,賠笑道:“陸尚書遠道而來,巡視本道鹽務。山南西道不比河東、江淮那些富庶地方,這裏山野鄉僻,下官若不能跟隨,心裏如何過意得去?”


    陸允明笑道:“這有什麽,郭巡院盡管放心。另外打聽著何府尹還有沒有梅花酒,等本官回來,我們都給他喝光。”


    郭廉很捧場地笑起來,又道:“下官定不辱命!”


    陸允明也笑,看起來場麵很和諧。


    隨後陸允明又以私人身份拜訪了何府尹一次。到興元府的第三天,黜陟使一行離開府城,繼續西行——隨行的是郭巡院的屬官吳長史。


    三日後,到達廖州,並沒在州府停留,而是直接去了鹽井最多的瓜縣。


    廖州這路啊,是真不好走,這裏在過去已經是蜀地了,蜀道難真不是虛言。


    走在山路上,坡陡路窄,兩側茂密的竹林遮天蔽日,那竹子都有大碗口粗細。車隊行進得不快,到達瓜縣五井鄉時,天都快黑了。


    五井鹽亭的亭長正在著急發火:“早不出事,晚不出事,這個時候悶在井裏,這是要觸貴人的黴頭嗎?這一兩天貴人可就要到了……走吧,去看看。”正抄了襆頭扣在頭上,便聽到又有人來報,“亭長,長安來的貴人到了!”


    這下子五井亭長更著急了,趕忙檢視一下身上衣裝,給了旁邊家奴一巴掌,“還不頭前帶路!到哪兒了?”


    又邊走邊跟頭前來的亭吏說道:“這個時候了,貴人肯定不去井上了。你去那邊看著,不管是死是活,明日不能讓那些乞索兒露了口聲,觸犯了貴人。”


    哪知等亭長急慌慌趕到大路才知道,黜陟使一行已經朝著井上去了。


    亭長猛拍大腿,趕忙追了過去。


    陸允明等離著老遠,就聽到哭聲。


    陸允明等快步走了過去。


    鹽井旁空地上圍了一群人,中間又躺著兩個,幾個婦孺圍著正在哭泣。眾人見了陸允明等“貴人”,都急忙跪伏在地。


    隻婦孺們還在哭叫。


    陸允明上前探查那兩個人,戶部諸官是略知他脾氣,吳長史還有廖州鹽官則是不敢攔,隻那瓜縣鹽監賠笑道:“尚書還是莫要過去吧,免得觸了晦氣。”


    看他作死,吳長史連忙嗬斥:“狂亂悖言,還不退下!”


    陸允明徑直走過去,蹲下查看,這二人早已氣絕,皮膚都有些涼了。


    見了陸允明,兩個年輕婦人膽怯,隻小聲啜泣,孩子們還不更事,也停止哭泣,瞪著好奇的眼睛看這“怪人”,隻一個老婦人不管不顧,伏在其中一個屍身上,哀哀痛哭。


    陸允明看著這痛哭的老媼不由得心裏惻然,老來失子,哀傷莫大於此。


    突然,老婦人聲音停了,軟倒在地。


    陸允明趕忙上前,掐她人中。


    戶部兩個隨行的員外郎以及巡院長史見尚書都不嫌髒嫌晦氣,趕忙也上前幫忙,那老婦人卻沒轉醒。


    巡院長史探其呼吸:“已是不行了。”


    見不是普通的暈厥,程平咽口唾沫上前,“下官學得一搶救之法,不知可否一試。”


    陸允明看她一眼,“來。”讓出了自己的位子。


    程平看到,暮色中,老婦人麵色似乎有些青紫,想來是強烈情緒引發心髒病。程平先打開老婦人呼吸,然後便按照標準cpr程序進行胸外按壓。


    程平遊泳不錯,大學時曾在校遊泳館當過救生員助理,專門學過心肺複蘇術,隻是沒真正用到過,這回趕架子上架,心裏頗有點忐忑。


    按壓了30下,程平低下頭,口對口人工呼吸。


    周圍一片吸氣聲,陸允明也有些皺眉。


    一個鄉民後生不顧阻攔上前,“你怎麽能——”


    程平又已開始新一輪胸外按壓。


    後生跪在陸允明麵前,眼中含淚:“貴人,我們雖是賤民,張阿婆年紀大了,也不能讓人這樣……”


    突然一聲呻·吟,那老婦人竟然活轉了過來。


    眾人舒一口氣。


    程平道:“其餘的,下官就不能了。還要找個醫者診脈看一下才好,看起來像是心疾。”


    陸允明點頭,對眾人道:“此為道家救人之法,以生人氣度之,乃能成活。”


    眾官員做恍然大悟狀,看程平的目光就正常起來——道家講究“氣”,度氣救人什麽的,倒也正常。沒想到程主事小小年紀,道法倒是高深。


    程平假笑一下,接受了自己莫名多出來的宗教背景。


    鄉民們聽不大懂,但也聽懂了“道家”,關鍵那老婦人活了,剛才還要找程平算賬的後生對程平咣咣磕了幾個響頭。


    程平哪能怪他,連忙製止。對胸外按壓、人工呼吸這事,程平也有點猶豫,自己女扮男裝,跟老婦人“男女授受不親”……


    但一來人命關天,一來這是山南鄉野,禮教沒那麽強——沿途程平見過穿露小臂短襦的少女與小郎君調笑嬉戲。關鍵是情況實在緊急,程平現代人對生命的重視和敬畏壓倒了她的顧慮。


    下麵就該處理死人的事了。那亭長早到了,見瞞也瞞不住,便上前跪下,說了起來。


    簡單地說,這兩個人是死於礦難。鹽井塌了,把兩個鹽工埋在了下麵。


    了解了始末,陸允明走到那塌了的鹽井邊,問:“像這種事情,不是一起吧?”


    亭長磕頭,結結巴巴地說:“每年總要有幾回的。”


    陸允明閉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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