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接風晚宴是鹽政巡院主辦的, 但座中卻不隻鹽政係統的官員,興元府府尹等地方官也在。


    興元府何府尹作為“直轄市市長”, 從三品官,僅低陸允明一級,今日竟然親去城外迎接,見了陸允明便上前把住臂膀, “陸五!又見到你, 真好。”


    “翼雲——”陸允明看上去也很激動。


    程平偷眼打量這位府尹, 四十多歲年紀, 鳳眼玉麵,三縷美髯,儒雅得很, 看著與陸尚書倒似一掛的——關鍵是當麵叫“陸五”, 好基友?


    鹽政巡院、興元府少尹及其他屬官都上前拜見, 陸允明也介紹了戶部諸官,雙方按官階一番見禮。


    何府尹眯眼覷著陸允明的臉,“我們自長安一別, 都多少年了?你竟然還似雙十少年,上天何其偏愛也!”


    “我們中間見過。你忘了,那年我去廷州, 路過你治所, 還曾喝了半夜酒來著。”陸允明笑道。


    何府尹拍拍陸允明肩膀, 頗為感慨地點點頭, “當日我說, 等你回長安,我們再喝一場。”聲音又充滿了笑意,“誰想到,你又來喝我了!也罷,這個東道我還做得起,今晚我們不醉不歸!”


    “好!”陸允明頗為豪氣地答應著。


    旁邊的鹽政巡院郭廉笑道:“府尹藏的那兩壇梅花酒是不是要取出待客了?”


    陸允明笑問:“莫非是龍潭寺了塵大師釀的?”


    何府尹做惱怒狀對郭巡院道:“嗐!你怎的把梅花酒的事都說了?既然讓他知道,我這兩壇,一滴也留不下。”


    郭巡院跟著做戲,驚訝道:“啊?府尹竟然是重酒輕友的嗎?”


    何府尹指著郭巡院搖頭,眾人大笑。


    事實證明,何府尹不但不重酒輕友,還不重色輕友,不僅讓自己養的家伎出來獻藝,還請來興元府最有名的藝伎娘子們來給老友侑酒。


    其中有一位,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在這個行當算“老人兒”了,卻著實漂亮。一群滿頭珠翠、廣袖長裙的女子中,獨有她梳著利落的胡髻,小袖細衫、尖勾錦靴,手臂和腰間配著金玲,一走路便叮鈴鈴作響,像一朵盛開的玫瑰花。


    自來了唐代,程平還沒見過這種又個性又漂亮的姑娘,不由得眼前一亮。


    何府尹顯然與她是相熟的,笑道:“雁娘先為我等舞一支柘枝來。”又要親自為她敲鼓。


    程平見過胡旋舞和劍器舞,卻還沒見過久負盛名的健舞柘枝。


    陸允明舉杯待飲,目光隨意掃過,看到程平目光炯炯,不由得輕笑,就這還不娶親呢。


    鼓聲響起,雁娘舉起袖子,輕輕甩出,扭腰回首,再抬腿,舞了起來。


    鼓聲時而緩慢,時而迅疾,舞蹈也是,時而婀娜,時而矯健,鈴聲與鼓聲同在,翠袖共羅裙翻飛,簡直好看得炫目。


    一陣急鼓之後,是緩緩的三聲“咚咚咚”,雁娘一個深深的下腰動作,又緩緩抬起,然後對眾人嫣然一笑,行禮收場。


    滿堂喝彩。


    “誠之,還有諸位,大家看這柘枝舞比平康坊的娘子們如何?”何府尹笑問。


    陸允明微笑道:“矯健嬌美,不讓曹氏。”曹十二娘是先時柘枝舞名家,還曾進宮給先帝獻過舞,陸允明這評價是相當高了。


    何府尹大笑:“兩京女郎不知多少求陸五郎一句讚,而不能得,雁娘福氣不小。”


    郭巡院提點:“還不好好謝陸尚書?”


    雁娘對陸允明輕輕一福,眼波流轉,“兒多謝陸郎盛讚。”


    這又是什麽情況?似乎聞到了一絲皮條的味道。程平第一次近距離圍觀唐代官員開狂歡派對,不知道流程,難道要開始掉節操了?


    她一個敬陪末座的小吏,沒人關注,這會子就專心當起了吃瓜群眾,不知道陸尚書這平時老道貌岸然的,這節操是怎麽個掉法?


    陸允明微笑道,“小娘子該得的。”又轉頭對何府尹笑道,“翼雲鼓敲得也越發好了!這樣的好樂好舞、高朋瓊宴,不有佳作,何伸雅懷?”1


    程平立刻肩就塌了,陸尚書,你行的——又作詩!


    陸允明的提議立刻得到附和。


    陸允明作為首倡者,又是才名在外的,自然要先作,他略一沉吟,便口占一首小詞。


    前半闕鋪陳酒宴豐盛、歌舞好看,以顯示主人的好客,詞風很是典雅富貴。後半闕卻突然畫風一變,“十年一別,征路相逢,明日又客行。回望處,夕陽千萬峰。”2


    何府尹認真地看著陸允明,半晌,唏噓一歎,離席走過來,“誠之,來,我們滿飲一杯。”


    有陸允明作的主旋律壓陣,後麵的詩作都少了些靡靡之氣,多了些典雅憂傷的文人情懷,宴會還真的“幽賞未已,高談轉清”起來3。再後麵的歌舞飲酒,也都沒超出正常範疇,一直到酒宴結束,都沒出現程平以為的掉節操場麵。


    陸允明帶著戶部諸官與東道主們告辭,何府尹笑道:“我知你掛念王命,故而喝得不夠暢快,待我任期滿了回京麵聖時,我們一定一醉方休。”


    陸允明眯眼笑道:“好!”然後由侍衛扶著登車而去。


    看著黜陟使儀駕走了,郭巡院小聲問道:“府尹如何沒讓雁娘……”


    “襄王夢裏都是社稷事,沒有神女,不必多此一舉了。”何府尹背著手,轉身搖搖頭走了,“本官舍出麵皮,也隻能幫你到這兒了,自求多福吧。”


    陸允明喝得確實有點多,頭有些疼,本也有些傷風症狀,這下子更嚴重了。


    來到館驛,洗漱過,頭越發疼了。


    看他麵色不好,用手指揉眉心,侍衛楚信道:“奴去找驛丞,問他坊內哪家醫館可靠。”


    陸允明擺擺手:“都這個時候了,不要多事。我睡一覺,明日也就好了。”


    “還是看一看吧,阿郎睡不好,精神不濟,明日怎麽應酬?”


    陸允明皺眉:“你去找程主事,他備了好些藥飲子還有丸藥。治這種常見病的,他那裏肯定有。你去要些來就是了。”


    楚信叉手,轉身出去。


    程平喝得不多,最多算微醺,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換上幹爽衣服,正晾頭發,不意這時候有人找,趕忙拿簪子挽好頭發,身上收拾齊整,開了門。


    聽楚信說了症狀,程平翻出一劑藥飲子,三種藥丸。


    “飲子是解酒的,這個丸藥是退熱的,這個鎮痛,這個可以內清火熱、外散風寒。若是不體感惡寒,就不用吃這個退熱的,別的盡可以一同服用,我問過醫者。”


    楚信謝過程平,接過藥來,臨行抿抿嘴,又看她一眼。


    這次跟陸允明來的是楚信——就是上次東市救過程平一次那位。這位楚侍衛跟韓秀不同,說話少,但很會做事,程平跟他卻不似跟韓秀親近。


    這是有話說?


    程平挑起眉毛,好吧,我知道這時候不隻藥過去,人也得過去表示一下關心。


    “楚郎君,等我!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座主。”


    楚信停住腳,還好,阿郎這位門生不太笨。


    看見程平,陸允明卻有點驚訝。他眯眼笑道:“你怎麽還親自送過來?”


    “楚侍衛說座主不愛吃藥,讓我來勸勸。”程平笑道。


    陸允明看楚信一眼:“多事。”


    楚信看看陸允明,看看程平,拿著藥引子出去煎。


    陸允明隻著中衣歪在榻上,身上搭著薄毯,用手支著頭跟程平說話。


    他因為喝了酒,眼周泛紅,眼睛裏卻水汪汪的似有波光,眼神也不似平時嚴肅,帶著點迷離,終於把他的桃花眼風情全部顯露了出來。


    程平卻沒空欣賞他這風情,她用熱水湯匙把丸藥研開,“這樣是有點苦,我問過那醫者,整個吞了不行嗎,他說還是研開了藥效更好。座主就這樣喝了吧,再吃個蜜餞就行了。”


    陸允明失笑,還真以為我怕吃藥呢。


    看陸允明把半碗藥一口悶了,程平趕忙遞上清水和蜜餞——小零食桌子上本來備著就有的,程平屋裏也有,但沒陸允明這裏樣數多,也沒這麽精致。


    陸允明隻接了清水漱口,卻沒吃蜜餞。


    程平覺得似乎還應該再坐片刻再走,不然顯得不夠真誠,便坐在陸允明對麵。


    對上陸尚書這副“玉·體·橫·陳”的樣子,突然有點不自在,便沒話找話:“座主與何府尹是多年舊友了吧?”


    陸允明微點頭,“就像你和楊華一樣,一起考過來的同年,當年最相和睦的朋友。”


    程平怔一下,今天這場景,程平不是沒覺察,若是以後自己與楊華、周通也玩這心眼兒,心裏想來也會覺得悲哀。


    看程平那神色,陸允明眯眼笑了,到底年輕,還沒被這世道磨礪過,心軟,也心善。


    程平知道他笑什麽,心裏罵一句,“麵帶桃花的男人,果真值不得同情。”


    “去吧,別跟我這兒耗著了,早點睡。”陸允明笑道。


    程平早困了,當然恭敬不如從命,站起來對他行禮,“座主也吃了藥早點歇息。”


    陸允明點點頭。


    程平恭敬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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