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五日, 程平等新授官的去領官服、敕牒、告身, 以後做京官的又領了出入皇城的門籍——品級太低, 沒有傳說中的魚符,而外放的,在明日大朝會拜皇帝“座主”之後,就可以走馬上任去了。


    負責帶著這幫生瓜蛋子的是吏部兩個主事,帶著領了東西, 略講解一下各省各部的位置、上值下值的時間之類的,把該走的程序走完就自去忙了。


    生瓜蛋子們是生物鏈最底層, 千辛萬苦混過來的也沒有莽撞的傻子,各個台閣隨便拎出一個就比自己官職高, 所以也沒人想在這兒逛一逛,便都一塊朝著皇城門口走。


    這一屆製科一共二十個人,成分很雜,有往屆的進士、明經, 有貢舉, 甚至還有本就是官身的,那為首的樊中章本是校書郎,這次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被取中甲科, 授了從八品的左拾遺。


    這些人裏有不認識的,有點頭之交,有“同年”, 最熟的是小胖子季元春。


    程、季兩人並排走著, 前麵兩位程平不認識的老兄在小聲說話, 其中一個歎氣。


    “這樣歡喜的日子,萬青何以長歎?”


    “一把年紀了,才穿上青袍,有些感慨罷了。”


    另一位“嗤”地笑了:“不得及第時,想著及第就好,及第了又想著何時能授官呢,如今終於授官了,又嫌袍子顏色不豔麗,阿兄啊,你真是欲壑難平啊。”


    之前那位被同伴笑話也不生氣,反笑道:“我現在有些疑惑家父為我取的名字不好,萬青,萬年服青?莫非這輩子都沒有穿朱著紫的時候了?”


    他朋友剛想大笑,又捂上嘴。


    季元春“噗嗤”一下子笑出聲,前麵兩位回頭,程平趕忙拱手,季元春也不好意思地行禮,那兩位倒是好說話,笑一笑,回個禮,反而攀談起來:“二位怎麽稱呼?”


    ……


    出了皇城,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剛認識的宋柏和薛呈約程平和季元春一起去平康坊喝花酒:“程主事和季博士都青春年少,正是詩酒風流的好年紀,怎可不一起去?”


    薛呈笑道:“花滿樓的葉娘聲音如江南煙雨,婉約迷蒙,其《朱樓怨》最好,二位不可不聽。”


    小胖子紅著臉吭哧吭哧地說:“家母,家母不準某狎妓……”


    程平連忙也有樣學樣:“……怕是會被打斷腿。”


    狎妓在本朝文人圈是風尚,看這兩個不懂風情的田舍小子,宋、薛二人哈哈大笑,宋柏拍著程平肩膀:“如此兄等便不敢深勸了,免得累二位被打斷腿。”


    兩人騎馬走了,別人也早散了,剩程平與季元春麵麵相對。


    季元春以為程平是為了陪自己替自己解圍才不去的,甚是感激:“剛才多謝你了。”


    程平實話實話:“我本來也不想去,平康坊有什麽意思,倒不如去東市找點好吃的。”


    小胖子引程平為知己,使勁點點頭:“我們這便去,某請客!”


    程平不隻胡吃海塞了一頓,還買了一頭驢子!


    花木蘭“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程平嚴重懷疑花家是地主,馬太貴了,一匹看起來很瘦弱的老馬,竟然也要三十匹絹,驢就要便宜多了,隻要8000錢,大約相當於十匹絹。


    隻是這頭驢腿上稍微有點毛病,跑得倒不慢,隻是有點顛簸。


    賣驢子的一副好口才:“像這種口輕的健驢,又是訓練好的,若不是腿上這點毛病,如何會怎麽便宜?郎君轉一轉就知道,怎麽也要二十匹絹的。”


    程平問這驢子腿是怎麽受的傷,又為何賣它。


    賣驢子的說,是去歲雪天滑倒摔的,雖好了,終究有點跛。他主人新外放為官,再騎這驢子不相宜,於是便賣了。


    聽了這說法,程平把露出來的一點碧色官衣往包袱裏塞了塞。


    圍著這頭驢看了看,也掰開嘴瞅了瞅,最後又騎上跑了一圈,程平回來便決定要了。


    季元春對程平這麽急急忙忙地買坐騎有點奇怪。


    程平給他解惑:“某住城南,一開坊門我就疾走過來,到了戶部,估計恰巧趕上吃公廚提供的午飯。”


    季元春又“噗嗤”笑了,問道:“悅安何不在這附近賃屋而居?”


    程平一口老血,市中心高檔小區是我一個家裏八輩貧農、才畢業剛工作的大學生能租得起的嗎?


    季元春也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何不食肉糜的錯誤,趕忙行禮賠罪,訕訕地笑道:“某於物價貨值不甚了解,又常常不辨方向,故而出門都有家仆跟著。”


    程平點頭,這大約就是那種生活自理能力稍有欠缺的數學家坯子了……


    季元春為彌補剛才自己的無知,又道:“聽聞無家小的可以住官舍,悅安以後申請了官舍就好了。”


    程平搖頭:“難……”


    對官舍的事,程平原來聽老師柳夫子提過——當然,不是他住過,而是他一個相得的同年住過。


    這官舍,簡單的說就是京官的單身集體宿舍,便在皇城邊兒上永興坊內,隻有不帶眷屬的可以申請。官大的,分的地方大一些,位置也好一點,像自己這種芝麻綠豆大的官兒,即便申請上,恐怕也要與人同住——太危險了,程平寧可每天早起一會兒。


    因為季元春的路癡屬性,程平把他送回館驛——他原是貢舉,現在住的還是官家提供的地方,暫時不用為住處發愁,看他家境不錯,以後或租或買套房子,估計也容易。


    季家家仆都快急瘋了,今天說是領告身去去就回,非不讓跟著,結果都過午了還不回來,已經出去找了一波,沒找到,這會子見他安然回來,都長出一口氣,又對程平千恩萬謝,弄的季元春很沒麵子。


    程平咧嘴笑著與他告了別,騎著自己的瘸腿驢,趕回城南去。


    回去把驢拴在房東空著的牲口棚裏,先把在東市買的幾樣糕餅送一些給房東老丈家,算是授官“同喜”一下,也順便說了驢子的事。


    靳老丈看程平果真授了官,簡直比程平還激動,滿口地說,這驢子以後自己可以替郎君照顧。


    程平笑著謝了他,又出門去找同坊的趙二買牲口草料。


    受了他的賀,甚至吃了趙家兩杯水酒,才又回來,天黑透了,才忙完坐騎的事——好在是同坊,坊內沒什麽嚴格宵禁。


    因為中午吃得多,不餓,剛才又在趙家吃了兩口,晚飯也就算了。燒了熱水洗漱完,程平銷上門,換上官服,在銅鏡裏左右照照,不由得遺憾地搖頭,可惜沒自拍神器,不然拍個照片發朋友圈,明自貶實嘚瑟地配文:“新工裝,大家看看穿上像絲瓜、苦瓜還是黃瓜?”


    狐朋狗友們必須一排超綱回複:“又胖了,幸好我不是紅綠色盲,不然得說像西紅柿。”


    “樓上說西紅柿的別走!我加倆雞蛋,一起把這廝切了煮湯,竟然悄沒聲兒的就混進了gwy的隊伍。”


    “隻有我想到了黃瓜的引申意嗎?【猥瑣笑】”


    程平一想就知道她們會說什麽。


    歎著氣把官服脫下來,折好,放在床頭,雖然床頭沒有明月光,程平也想起家來,爸爸,媽媽,狐朋狗友們……要是能一覺醒來,穿回去多好。


    又想到這一世的親人,前兩天製科成績出來,程平已經寫了信回去,不知道阿姨他們什麽時候能收到信,若阿耶阿娘還在,不知該多高興。


    第二日,五更三點太極宮承天門第一聲報曉鼓響,然後鼓聲就像波浪一樣朝外推開,宮城、皇城、坊門、城門次第打開,各廟宇也響起悠遠的晨鍾,東方大城——長安又開始了它熙熙攘攘的一天。


    程平雖然沒有鬧鍾,但這十幾年早就養成了早起的生物鍾,心裏又惦記著今早上班的事,不到五更就醒了。


    點上燈,舀了涼水洗臉,換上官服,梳好頭發,戴上冠帽,仔細描了眉毛,貼了喉結兒,把門籍放進袖袋,又拿上放告身等文書的包袱——怕頭一天要驗看的,然後去牲口棚牽驢子。


    驢子竟然在吃草,旁邊又有裝清水的桶,程平看向正房,靳老丈笑著衝她揮揮手。


    程平有些感動,對老丈長揖,靳老丈快步走過來,急急還禮,“郎君如今是貴人了,豈可對某行這大禮?”


    程平笑笑,又謝了他,牽驢出去。


    坊門還沒開,巷子口烙胡餅的已經開火了,胡餅上芝麻的香氣傳了老遠——這是讓無數旅居外地的長安人魂牽夢繞的味道。


    程平走過去,買了個胡餅啃著。1


    程平是胡餅攤子的老主顧兒了,看她穿著嶄新的官袍,攤子老板武二郎連忙恭喜她——對噠,這位就是跟打虎英雄武鬆一個姓氏排行。程平還專門問過他哥是做什麽的,回答說是“屠戶”,所以武二郎是買餅的,武大郎倒跟“鎮關西”一樣是屠戶賣肉的,程平對這個世界隻能撓頭皮了。


    武二郎倒也長得膀大腰圓,赳赳丈夫,說話聲如洪鍾,程平今天的胡餅,非要白送,“以後某也能說,有貴人郎君最愛某的胡餅!”說完大笑。


    沒辦法,程平隻能“生受”了這個餅,吃了一頓白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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