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朔獨自走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擁有過大量錢財也曾一貧如洗。


    他住進過豪宅, 幾個管家成天盡職盡責地在身前噓寒問暖,窗前被精心照料的小盆栽隨風搖曳, 他拉一曲小提琴,奏響鋼琴,畫無人能看懂的畫卷。


    無數個夜晚他點了煙喝烈酒, 西裝革履,醉生夢死, 煙霧纏繞中好像又回到燈塔之中。


    他夢見風雨中的燈塔裏, 夏一南站在暖黃色光芒裏, 彎起眼朝他笑。


    他也在港口的雨天蓋著一張爛毛毯睡過,醒來時看見蔚藍的海與碧色的天, 白色海鳥在歡叫。


    他起身,帶著疲憊與對明日的期待,再次邁上旅途, 背包裏裝滿了筆記,記載著全部是民間關於高等存在的傳說。


    他夢見那些看不清麵龐的人, 全部在柔聲和他說些什麽。那時他年紀尚小,在窗台邊踮起腳看外頭全新的世界,海麵上波光粼粼, 羅島沉默在晨曦中。


    不知不覺間,他已邁上那些外勤人員所走過的老路。不論是夏啟明還是周辰翊還是白秋, 都曾是其中的佼佼者, 黎朔也不例外。


    他曾經在地下拳場徘徊過很長時間。那裏魚龍混雜, 隻要出賣自己搏殺的本事,就能聽到許多地麵上聽不到的秘聞。


    他的神經在一次次揮拳中麻木,在熾熱的燈光下,把他的對手打到牙齒碎裂,肋骨盡斷,跪在地上吐出的口水沾血,如喪家之犬般求饒。周圍看不清麵龐的人發出狂熱的叫好聲,裁判舉起他的手,汗水從手臂一路順著背部漂亮的古銅色肌肉流下,綠色鈔票自天空旋轉著灑下,永無止境,一時讓他忘了這一身戰鬥天賦,本該是用來保護他人的。


    暴力和酒精一樣,是會讓人成癮的。


    好像隻要醉得酩酊,就能追回往昔的一切歲月,好像隻要更加有力地揮拳,就能彌補回無解的所有遺憾。


    煙草一卷打火機點燃,吞雲吐霧,不似人間。


    他夢見女人溫柔拉著他的手,指著麵前沉睡的夏一南,笑說:“黎朔,要是一南還能醒過來,你要保護好他。我……還有那些朋友們如果不在了,隻有你們,能證明我們的存在了。”


    可再醒來後,他又什麽都記不得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接觸夏一南那日,黎朔和喬遙遙一般沾染上了尤格索托斯純粹的力量,他的容貌在數年的時光裏沒有半分變化。


    和夏一南不同,黎朔對這種能量的相性並不好,不然異能不至於不強。


    即使是沾染了一點能量,偶爾他也能看見手上的血管猙獰地突起、跳動,他隱約記得,再發展下去會變成曾被實驗者成為“感染者”的存在。


    這就是一直懸在他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不知何時會墜下。


    發作時他總是獨自待著,偶爾被人撞見,他們也隻以為他毒癮或者疾病發作,急匆匆地避開。


    而容貌的不變讓他不得不頻繁地轉移陣地,去往世界各地,可這又成了他最有力的保障。


    畢竟時間是他們這個種族,最深重的桎梏。


    若是真的不老不死,想要什麽不都是手到擒來?


    邪念和頹廢也不是沒有來過,偶爾他叼著煙,看樓下行過的芸芸眾生,不無惡劣地想這些人比他晚來世間也要早離開。


    他有足夠的力量和智慧和天賦,隻要放棄追尋,在任何一個地方好好混下來,等個百年後看誰敢私自妄議,他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這能量同樣帶來了躁動和嗜血欲。在最初的時候,這些欲望像蟻群,在血管裏細小地爬動,教唆著他去摧毀一切。


    每當這時,黎朔便想起夏一南。他隻沾染這點能量,尚且如此,那夏一南現在又如何了?


    這麽一想,他其他什麽就又拋下了。


    畢竟那人曾經笑著告訴他,讓他以後,當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於是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刻,他都小心翼翼地守著最後的原則。有些東西隻要越過,就不能回頭了,他不想去碰。


    後來他終於學會如何和內心的暴躁共處,在一日日的旅途裏,在漫長歲月的流逝中,他反而漸漸變得平和,回歸了最初的心態。


    夜晚每一個人歸家,黎朔也同樣走在回去的路上,順著河道往西。他穿著灰色的風衣,那時是一月,天氣有些寒涼,他的處所裏沒有燃起的燈火,一片死寂。


    他回去開了燈,把風衣掛好,給自己衝了一杯熱茶,想著在遙遠的歲月盡頭,還有人在等他。


    旅途也不知過了多少年,有天他終於循著蹤跡,來到了一片遼闊的荒原。


    這裏隻生長著雜亂的野草。他的靴子磨破了,他又用布條纏了幾圈,走向荒原深處。


    目的地出乎意料地遠,他身上帶著的水和食物不夠,最後幾天完全是憑借意誌力在前行。終於在一個午後,他看見遠處有幾戶農家,養了些不停用尾巴趕蒼蠅的牛。


    但真正吸引他的,已經不是住家。


    他看見一團富含生命力的巨大火焰,從天而降,猶如一個小小的星球壓向地麵。地上有古老的圖騰在閃爍,火焰在瞬間圍繞著圖騰的紋路燃燒,把他圍困在其中。熾熱讓整個天地都在燃燒,成為熔爐。


    有生以來第一次,黎朔直視了神明。


    盡管黎雅信布置開的力場把它的本體排除在外,可光是一個分.身,就足以作為力量的傳導者。


    瘋狂充斥了他的大腦,把理智都灼燒起來,整個世界被詭異的眼睛覆蓋。他已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忘了一切,卻固執地向天空伸出了雙手。


    熾烈的火炎從克圖格亞的身上流出,纏繞在他手邊。


    奇跡般,他聽到了淡淡的歌聲。


    周辰翊和白秋多年的調查是對的,這確實是一位親人的存在。


    隻是它就要死了,在不知邁過了多少歲月後,即將飄散在穹宇中。在最後的時光裏,它終於決意蒞臨地球,找到它的這位追尋者。


    所以沒有全知全能,也沒有無盡的生命,所有的東西和仍在膨脹的宇宙一樣,注定會走向滅亡。隻是它們的一次小小的能量波動間,地上已過百年。


    和夏一南繼承了尤格索托斯般,他即將成為新的克圖格亞。


    可畢竟生而為人,實力再怎麽厲害,思維的局限性就擺在那裏。何況他並不天賦凜然,光是完全接受這種力量,就差點死去。


    如果說夏一南有能力達到高等存在的力量,那他將一輩子止步在最後的門欄前,沒有被所謂的命運所眷顧。


    可那又有什麽所謂呢?


    再度清醒過來後,黎朔孤身一人躺在荒野裏。


    他看見頭頂群星閃耀。他伸出手,還微弱的火流纏繞在指間,帶來溫暖。他笑了,終於不再需要借助外骨骼來激發異能。


    在這之後,他常常能聽到竊竊私語,隻要凝神,就能看見空中飄散的白光。


    白光連接著每一人,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那些是靈魂的力量。


    繁盛之地的歌聲是悠揚的,猶如傳說中天使從雲端吹響金色的號角,豎琴撥動。而戰亂之地的聲音則躁動不安,如一頭隨時可以掙脫牢籠的野獸,黎朔能清晰聽見它的喘息與壓抑在喉嚨間的咆哮。


    這些聲音讓他坐立不安,就感覺像是整個時代都在向他呼喚,而他卻做不了任何事情。


    又過了很久,他對這力量的掌控日漸成熟,異能也隨之強大起來。終於在某日,他透過漫長的時間軸,看到了分外明亮的靈魂。


    於這一刻,黎朔終於明白記憶裏的那些人,要讓他來尋找克圖格亞。


    那些明亮的靈魂沒有聚集在一起,分別散在百年的歲月裏,卻都是同一個。光是看著那光芒,黎朔就感覺眼中溫熱了。


    他在虛空中伸手,努力朝離他最近的時間點奔去,那在過去的時間軸上。終於他指間觸及到了白光,那光芒微微瑟縮了一下,就又帶著歡欣雀躍的耀眼光芒,和他的手輕輕觸碰。


    眼前無數的歲月飛閃而過,群星和烈焰都圍在他的身邊,攜著他義無反顧地奔向目的地。


    他將彼此的意識和靈魂牢牢綁定,從此不論是如何的穿梭時空,都和夏一南再也分不開。


    和夏一南的不同存在不同,他是每進入一個時空,靈魂便與時間相結合,產生一個全新的身份,所言所行都和他本人無差。


    就像是強行植入程序的病毒,牢牢把自己紮根其中,叫人分不清區別。也隻有這樣,他才能一直陪在夏一南身邊。


    群星和烈焰都消失了,眼前陷入一片黑暗,黎朔再睜開眼時看見了羅島。


    此時是1980年,夏一南剛在白牆醫院住下,天天望著海麵上那熟悉的燈塔。


    燈塔還未被損壞,羅島也還未沉沒,陽光明媚。


    黎朔並不對夏一南的記憶丟失感到奇怪,如果他還記得自己,早就該回來了。


    夏一南和與他分別的時候不同了,眼神裏明顯沉澱多了許多東西,也更慣於偽裝出溫和的模樣。黎朔知道,在他身上肯定發生了同樣多的事情。


    黎朔終究沒有問出口,即使是在後來他們一同搭著地鐵,看頭頂的扶手搖搖晃晃時。


    在希爾德的古堡裏共舞,他能開口說出直白的追求話語,表達愛意,卻不敢問那人的過去。他也沒在車站內告別夏一南,獨自前往平城市北方時問出口。


    他同樣在前往阿卡迪亞時沉默,就連夏一南在那個雨夜扯著他領帶,以微濕的眼睛向他告白,他也隻是眼角濕潤,沒忍住回抱了一下,然後鬆開手說對不起,我拒絕。


    後來就是厄港的蔚藍天際,狗蛋舉著風車從樓上跑下來,燦爛陽光都自階梯上流淌而下。


    他們去廢棄的遊樂場,去海上釣魚,快艇濺起白色的水痕,海鳥與他們同行。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話,天光慵懶,這樣的日子要是能成永恒就好。


    黎朔知道這不可能。


    從接受克圖格亞的力量開始,所有的歲月都是他偷來的。


    並不相性的能量在體內燃燒,隨著時間的推移,帶來了灼燒的劇痛。那是直接施加在靈魂上的痛楚,每次發作都像是要把他撕成兩半。


    他確實如夏一南所期待的一樣,成為了一個很好的人,並以這真誠重新打動了夏一南,讓他遠離了冷漠與嗜血。


    夏一南願意實現他的期待,而黎朔的期待早在多年前的燈塔裏定下了。


    曾有人那麽認真地拜托他,要拯救這個世界。


    而最後的話語,依然沉默在一個雨夜。


    哈斯塔自海麵上行來,他讓夏一南趕快走,自己孤身一人的火焰把雨夜都點亮,到死都被夏一南想起,到死都沒問出一句——


    “好久不見,這麽多年,你過得怎樣啊?”


    故事終結於此。


    這就是全部了。


    ……


    “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夏一南說。


    這回調度員的聲音,隔了挺久才傳過來:“這個結局真的是……”


    “很不好,對麽?”夏一南笑了笑,“不像什麽童話故事裏,所有事情都能走向完美的。但是這個故事雖然完了,還是有一個主角怎麽都不滿意啊,所以就強行去續寫了一回。”


    “續寫?這個故事還有後續?”


    “對,”夏一南望向遠處的星空,“就是他一直追逐的那個人,後來變得很強大很強大了。他確實如燈塔裏的人所期待的一般,掌控了時間的力量,掙脫了種族的桎梏。”


    他抱有期待問道:“你真的,一點都沒有想起什麽嗎?”


    調度員的聲音有些困惑:“沒有……但怎麽說,”他仍然是笑了一下,“還是那句話,感覺其中一個主角和我挺像的。聽你講述,就好像我自己真的經曆過那麽多一樣。”


    “那你真的相信緣分麽,”夏一南問,“真的相信有這麽相近的存在嗎。每個人、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我曾經也覺得那些人不是我,可實在太巧合了。怎麽會有人恰好能做出你想做的事情,說出你想說的話呢?”


    不知不覺,故事裏的“他”已經變成了“我”。


    調度員卻像是沉浸在了故事裏,沒注意到這細節,繼續說道:“或許吧……那接下來呢,故事是怎麽續寫的?”


    “後來我去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不同的人,在每一次的穿越裏都進一步理解了這力量。”夏一南說,“我的記憶能持續的時間很短暫,因為再怎麽改變,頭腦的極限都無法突破。每一刻其實都有不同世界的知識,在進入大腦,被同時處理。”


    “遺忘其實是一種保護機製,一旦超過這個上限,我就會開始忘記過去的事情。這個區間大概是四十到五十年,我怕自己會忘了他,想方設法要留下更多的痕跡。”


    “光是記錄式的日記,我都寫了上百本,一遍遍重複,每天強迫自己回想。”夏一南笑了笑。


    “說起來還挺傻的,我還幹過把他名字刻在手上這種事情。紋身沒有辦法,不超過一個小時,那些色素就已經被皮膚代謝幹淨了。”


    “隻能靠我自己的異能刻上去,這樣是愈合最慢的。但是一旦調用力量,幾分鍾又會完好無損。所以這些年我最擔心的,就是在戰鬥時忘了一切,連痕跡都沒有留下。”


    “這些方法確實奏效了,我關於他的記憶持續了近百年。可之後已經撐不住了,記憶還在消退,感情也一點點淡去。”


    “我看著筆記上那些事情,隻想著‘哦原來發生過這樣的事’,然後內心沒有半點感觸。”


    “這個狀態再持續下去,恐怕不久後,我就會判定沒有繼續記住這個人的必要了。這是我絕對不想看到的結局。”


    “還好,”飛船駛過深空,夏一南看到身邊飄過一隻小型的熒光太空浮遊生物,散發著美麗的光芒,不由笑了笑,“最後我成功了。”


    “整個時間都在我的掌控下,我看到了過去、現在與未來……不,這樣說其實不準確,因為對於我來說,已經沒有‘現在’這個概念了。不過我還是希望把在白牆醫院裏,作為一切的起始點,畢竟我和他的冒險,是從那裏開始的啊。”


    記憶就此重新鮮活起來,帶著沉澱多年更加澎湃的情感。


    時間軸在指間自由流動,如膠片一樣飛速回放,每張麵龐都清晰起來。


    他想起了一切,從羅島的燈塔,到平城市的落日,到阿卡迪亞的雨夜,到厄港的晴空。


    “現在隻差最後一步了,隻差重新找到哈斯塔。但是在這之前,我還做了一件並不理智的事情。現在隻要傾盡我所有的力量,就能短暫把他的其中一塊破碎的靈魂,拚湊在一起。”


    “當然靈魂這個詞也不準確,更像是人死亡後的腦電波,全部飄散向了深空,夾雜著一種無人知曉的能量。我隻是找到了一片為基石,以力量重塑了身軀,讓他作為一個普通人,繼續在這個時空裏活著。”


    夏一南輕輕晃著手中的咖啡杯:“現在對於我來說,也快到極限了。但隻要再給我一點點時間,我就能把他帶回來。”


    這次調度員沉默了很久,說:“那為什麽不再等等呢?”


    “因為,”夏一南的眼中映著駕駛艙外、那燃燒恒星的明亮光芒,他笑了,“因為,我想先聽聽他的聲音,已經想了上百年了。”


    “……這是個很好的故事,”調度員說,“所以、所以我們見過麵麽?”他的聲音陷入了疑惑,“我感覺我好像……等等!那是什麽!”


    刺耳的警報聲從通訊頻道裏傳來,隻有整個艦隊警戒之時,才會有這種等級的警報。


    夏一南臉色未變,好像早就明了這個結局。


    阿爾法的提示係統上顯示,有大量的太空利維坦在接近他們。


    圍繞在母艦旁的護衛艦正在拚盡全力進行保護,然而一朵朵煙火炸在虛空中。


    母艦進入超光速航行需要時間,而護衛艦所要做到的,就是以鋼鐵之軀殺開一條生路。隻有母艦是全部的希望。


    調度員所在的中心,就在母艦旁側的一艘護衛艦上。


    夏一南微微垂眸,龐大的精神力籠罩了無盡的穹宇。他能感受到在無數光年之外,激烈的戰鬥,拚死的怒吼,刀光劍影交錯,子彈尖嘯著刺入巨獸的肌膚,暗藍色的血飄散於真空裏。


    軌道炮在瞄準,太空魚.雷以雷霆之勢射出。


    然而這是一整群利維坦的攻擊,以他們現在的火力,根本不可能取勝。阿爾法在這種情況下,自動做出了最優解——


    引爆護衛艦上的“信”,能有效抵擋住它們的攻勢。


    在膠著了五個小時後,這個計劃最危急時被立馬啟用,母艦旁邊的護衛艇優先級最高,在阿爾法的調度下蓄力、加速,尾部拖出一條漂亮的淡藍色光澤,衝向利維坦群中,上頭的諸多戰士甚至沒有時間撤離。


    就算撤離,那返回母艦的撤離艙也會被利維坦周身的能量,輕而易舉破壞,沒有一點希望。


    數光年外,夏一南的飛船仍然在平穩向前。


    遠處出現了小型隕石群,他開啟了射擊模式,炮台瞄準,炫麗的光彩劃過虛空,和極遠處母艦的戰鬥重合。


    夏一南的手放在控製台上,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


    為了拚湊碎片,他的力量已經用盡了,短時間裏沒辦法趕回到那人的身邊了。


    他看著阿爾法的戰況顯示裏,幾艘護衛艦調轉了方向,在極短的時間裏蓄能、加速,在三分鍾以內就會完成撞擊和爆炸。


    通訊頻道在這個時候,又響起來了,窸窸窣窣像是有人剛拿起耳機。一片混亂中,調度員的聲音竟然再度傳來:“我又回來了。”


    “嗯。”夏一南說。


    這種時候,調度員笑了笑:“好不容易才趕回來的,對我沒什麽誇讚麽嗎?”


    “等你想起來全部事情了,再一起誇。”夏一南也笑。


    那邊稍微沉默了一會,繼續道:“接下來的航行我沒辦法給你導航了。根據規定我要給你發布最後的指令。”


    他換上公事公辦的語氣,連阿爾法都在安靜傾聽:“這是指揮中心最後一條指令,不再重複,不再重複。本指令覆蓋所有最高指令,包括‘尋找宜居星球’的原初指令,並不可被覆寫。以下宣讀指令內容——”


    “活下去。祝你好運。”


    阿爾法將最後的指令寫入,夏一南飛船內的所有任務都被覆蓋,回往母艦的線路被自動策劃好。


    調度員鬆了口氣,換作平時的語氣:“三十秒後,我會湮滅為塵埃,化為閃爍星光的一部分。你……你真的沒有想和我說的話麽?”


    他的聲音隔著光年,穿越所有並肩作戰的時空。


    宇宙當中,夏一南深吸一口氣。色彩斑斕的子彈劃過真空,在飛船玻璃罩上留下異彩,爭先恐後逃竄到世界的另一端,仿佛一場盛大的煙火。


    “我愛你。”他說。


    我知道是你啊,黎朔。


    語音那邊傳來低笑聲,隨後淹沒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裏。母艦進入超光速狀態,成功駛向宇宙盡頭。


    夏一南沒有返航,他徑直朝向宇宙深空。


    數百年的時光,在麵前的屏幕上劃過。他時而看見孤寂的深空,時而看見宇宙內出現了無數屏幕,在光怪陸離的色澤裏,他追尋著哈斯塔去往未知的盡頭。


    一邊還是迷茫的探索,另一邊就已經是極致的繁華了。新聯盟的發展欣欣向榮,全新的太空殖民時代正在開啟,人類再次征服了新的領域。


    燈塔裏的那個組織,在那個繁茂的時代被冠以罪人之稱,為首的黎雅信更是被當做主謀。


    可那又有什麽關係?


    正如夏一南在車站研發d06時,麵對諸多關於人體實驗的職責,他腰背依然挺得筆直。


    “……人就是這樣,見到一點點可能性,就不論如何都想去試,而我就是這麽驕傲又自負的人。這並不是我第一次抵押道德,去換取希望,但我的過往你們無需了解,我的現在也不希望你們阻攔。”


    “你們不必看到背後的血腥和黑暗,隻要看到那抹被我們帶到世間的光,即是希望。等到一切結束的那天,你們重歸大地之上,而我會親手關上實驗室的門,連帶著那些過往。”


    “從此以後,這片土地上的一切繁榮、流淌血脈與飛揚的旗幟,皆與榮耀同歸於我。”


    “然後我要安葬其中,半身浸血半身沐光,得到永恒的痛恨與讚美。”


    不自稱為英雄,卻也不是惡人。大善大惡都太不現實,他們沒辦法做到完美,可這才是平凡的人,不斷摸索著向前。


    最好死後既不上天堂,也不入地獄。


    遠遠地,一個全新卻分外熟悉的星球出現,夏一南朝著它徑直駛過去。


    就是它了。


    黎朔在語音裏和他閑聊時,提到過傳說裏有一個地方,名叫阿瓦隆。那裏是彼世中的伊甸。


    阿爾法拒絕違抗返航的命令,停止了降落時必要的調整。於是飛船跌跌撞撞,砸落在地上,濺起巨大的煙塵。力量消耗過度帶來了力竭,更何況這具軀體本來就不該存在於這時空。


    他花了好長時間,才撞開卡住的門,爬了出去躺在厚實的地上。


    空氣中有微弱的硫磺味,天空是玫紫色的,夾雜淡粉與淺藍。他不知自己躺了多久,直到黃昏的深褐色爬上來,帶著一點紅與黑,群星在閃耀。


    他的思緒在這瞬間,如同那星海一般澄澈通透。


    通訊器有一搭沒一搭地響著,奮力向遙遠的同胞呼喚,滿是依戀,終於把最後的信號向母艦傳出。


    撞擊帶來了重傷,他身體在趨近冰涼,時間不多了。身上帶著的電子日誌奇跡般沒完全壞掉,屏幕碎了一半,縫隙內滿是泥塵,還有最後半格電,他打開,用顫抖的手指打下最後一行字。


    “這裏是阿瓦隆。”


    阿瓦隆,來世與身後之地。


    這是個宜居的星球,隻要是一點點微弱的文明火種,落地便能燃燒。這樣的未來,他已經看到過了。


    於未來,利維坦在此處的海中怒吼,被高大的城牆圍住。變革發生在那座鋼鐵城市的雨夜裏,霓虹燈墜入水窪,流淌又匯聚在一起。有人身著白袍,機械之心裏卻有鮮活的情感。有人飽受壓迫,終於站在一起,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不止如此,他還見過第一次奔跑在廣遼土地上的火車,帶著蒸汽駛向了遠方,見過陰雨中連綿陰沉的山脈,與它背後不滅的燈塔。他見過地下長軌載著星球的最後掙紮,聽到盤旋在廢墟上的歌聲,見過漫長星河的低語呢喃。


    朗朗晴空,白鳥飛翔,還有數百年後,新聯盟的繁盛。


    無數人為這個龐大的、橫跨百年的計劃犧牲。而夏一南所應該做到的,就是讓它圓滿地結束。那曾經要毀掉他們文明的災禍,終究要被遏止。


    一切都要走向欣欣向榮,這才是故事的結局。


    就連此刻的遠方,還未得到消息的無數兵士仍然駕駛著飛船,在茫茫星海裏,尋找著新的宜居星球。他們孤身一人,他們毫無畏懼,正如過去與未來的所有英雄一樣。


    孤狼。


    致敬所有獨自前行的勇士。


    這艱險而傳奇的曆史,他有幸目睹。


    他有幸目睹。


    從未放棄,勇往直前。自降生起不曾退敗,願人類的光輝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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