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一南猛地把通風管道踹開, 落在了一條窄小的通道內。這巷子被原主早就切斷了能源, 監控器報廢,如今成了明亮城市中唯一的一處陰暗。


    外頭下著小雨, 夏一南剛從燥熱的散熱設備旁出來,又迎來撲麵的寒涼。街道上的積水倒映著遠處的燈火,放眼望去能看見高大的建築簇擁著, 直通天際,每一棟都有明亮而多彩的光。


    他裹緊了黑色風衣, 又把寬大的兜帽拉下來一點, 確保這身裝備完全遮蓋住自己的容貌, 隨後逃向小巷的盡頭。快到盡頭時他聽到金屬落地的聲響,於是反身藏進小巷濃厚的陰影中, 躲在不知誰丟掉的雜物後。


    如果來者忽略了他那再好不過,如果沒有,就隻能生死相搏。這具身子並不孱弱, 但畢竟他不熟悉。


    腳步聲漸近,夏一南垂眸, 望向自己帶著黑色手套的手,忽而愣了一下。


    在備戰時他的思維下意識繃緊,此時黑刃正和往常一樣, 默默在手的邊緣遊走。


    來不及思考,他就聽見腳步聲猛地停下。不妙的感覺襲上心頭, 他在瞬間躍出, 手中黑刃如利刃劃破空氣。


    出乎他意料的是, 與他對視上的是毫無感情的眼眸,其中閃著電子的紅光。


    那是個足有兩米高的機器人,全身冷銀色,流暢地反著一抹耀眼的光,額前有顯眼的編碼。它雙臂連同軀幹部分,每一寸都在無聲地展開,鋒利的武器挨個從其中探出,夏一南甚至看到了漆黑的槍口。


    電光火石間,他已經蹬牆跳起,避開槍口的掃射。火力並不猛烈,那些槍支都是小手.槍,口徑大約七毫米。子彈在昏暗的雨中劃過,留下淡藍色的痕跡。


    這特殊的顏色,是“信”。


    下個瞬間,夏一南已經跳上了它的肩膀,巧妙地避開所有的利器。黑刃在手中化作匕首,割斷了它的喉嚨。


    大量的電線暴露在外,在雨水下閃著火光。隨後憑借這具身子的記憶,夏一南用黑刃覆蓋住整個手掌,插入它的胸膛裏,準確地扯出了其中的芯片。


    機器人不動了,夏一南掰斷芯片。然而有更多相同的腳步聲在靠近,有著驚人的整齊劃一,大概是這個機器人的報廢,引起來其他追兵的警覺。


    要是在巷子裏被包圍,幾乎必死無疑。夏一南快步出了巷子,外頭的街道燃著燈火。


    這時他才注意到,這些建築風格分外獨特,擁有從未見過的造型。街道上是懸浮的車輛駛過,高處建有軌道,列車在上頭飛馳而過,去往城市的各個角落。


    行人衣服上有時刻變化的花紋,猶如一個個小屏幕。巨大的全息影像懸在上空,色彩鮮豔到小半個城市的人都能注意到,裏頭貌美的女人打著不知什麽廣告,滿屏幕都是她千嬌百媚的笑。


    在大街盡頭,一隊隊眼中閃著紅光的機器人正在趕來。之前在車站有過的非人力量再次被發揮出來,讓夏一南攀著樓宇窗外的陽台,蹬上了樓頂。


    許多摩天大樓擋住了去路,他隻能在夾縫裏尋找低矮的屋頂。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多,子彈在身邊呼嘯而過,可那些機械也敵不過他的能力,在長時間的奔跑與急轉中,被拉開了距離。


    又越過十幾棟房子,出現在眼前的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不同於剛才大城市的繁華,以一條寬大的公路為界限,麵前的樓宇大多低矮破舊,燈光隻一點,是這座城市最窮困與混亂的地方。


    然而記憶告訴夏一南,這裏才是他要去往的地方。於是他縱身一躍,落在路上,在川流的車輛中靈活地穿行。


    這條作為分界線的公路建在貧民窟的高處,往下是極陡的斜坡。身後的追兵已經完全看不見身影了,他翻過護欄,風掀起黑色的大衣,把它吹得獵獵作響。


    而在這短暫的墜落中,某種危機感再次來襲。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他隻看見自己左肩處炸開血花!


    剛開始在空中飛揚的,還是鮮紅色,但很快從傷口中湧出的,就是他曾經見過的、黑色半透明的血。


    那些血飄散在空中,他勉強回頭,隻能看見遠處城區內極高的高塔上,狙擊鏡的反光一閃而過。高塔的狂風中,他看見了飛揚的金發。


    隨後是狼狽的墜落,他順著斜坡一路滾了下去。那子彈裏頭裝了不知名的物質,迅速擴散在血液中,每行一步都帶來灼燒般的疼痛。


    這點很大地拖垮了他的速度,體力在被那種物質削弱,本來甩開的腳步聲又近了。


    貧民窟的路比方才的城區複雜得多。索性這方麵的記憶還清晰,他勉強穿行在泥濘中,腳踩過的地方濺起汙水。這樣留下了鮮明的腳印,於是像貧民窟深處行去時,他上了破舊的房頂。


    然而那些建築並不堅固,有些是臨時搭建起來的遮雨處。天色昏暗,沒有燈光,他幾次錯踩上去,木板開裂時發出巨大的聲響,引來幾個灰頭土臉的小孩的尖叫。


    這很快引來了另一隊追捕者。它們親一色仍然是冰冷的機器,即使是在極暗的條件下,也能清晰捕捉到一切動作。


    它們迅速接近,槍支以可怕的精度在射擊,腦中程序把所有東西都計算得完備。


    夏一南拐進又一個陰暗的角落,在那裏他和一隻流浪狗迎麵相遇。而在流浪狗的身後,一隊機器人手中的刀閃著冰冷的藍光——還是那種奇異的色彩,就像是“信”被凝成了長刀。


    黑刃首先貫穿了前兩個機器人的芯片,然而後頭,隊伍迅速地改變了站位。黑刃的速度對於常人來說,已是察覺不了,但對於機器來說速度還是太慢,它們能夠做出各種人體無法實現的動作,躲避的同時,繼續咄咄逼人地接近。


    身後還有更多敵人在接近,夏一南不敢拖延時間,隻能冒險,試圖從它們上方掠過。而這些機器人的反應快過他想象,他身上又添了幾處傷口,可他到底還是成功了。


    踩著最後一個機器人的腦袋,隨即翻滾落地後,他稍微鬆了一口氣。


    但忽而眼前一晃,眼前的城區照舊,那些機器人卻被淹沒在了灰色的濃霧裏。隻有血盆大口與厚實毛發的獵犬從角落撲出,踏碎地上的水潭。


    每次到新的世界,短時間內必定會有獵犬順著痕跡過來,隻是這次它們來的時機最棘手。


    這次有三隻獵犬,有黑刃在手,和它們拚一下勝算還算大,但肩部中的那一槍太嚴重,夏一南直到現在還痛到幾乎舉不起左手。


    貧民窟裏很黑,遠處有追捕軍的探照燈刺破雨幕,落在泥濘上。成群結隊的機器人踏著整齊步伐,眼中閃著紅光,在雨夜裏猶如異軍入侵。流浪在街頭的周圍人不知情況,從睡夢中驚醒,裹緊暗色毛毯,帶著一雙惶惶的眼。


    一隻獵犬撲上夏一南的肩頭。它很快被夏一南掐著脖子,狠狠甩在地上,以幾道黑刃貫穿。然而這對於它來說連輕傷都不算,短暫掙紮以後,便生龍活虎地重新站起,奔咬向自己的獵物。


    追逐中,遠處夏一南又迎來兩支機器人小隊,火力掃射中他跳向又一棟樓的高層。一隻獵犬在底下跳起,死死咬住了他的小腿。


    尖銳的疼痛傳來,他咬牙帶著那隻獵犬一起爬上四五米,上了頂樓,然後把它揍翻在地,繼續逃亡。


    遠處狙擊鏡的光再次一閃而過,明明是這麽昏暗的雨天,那光芒卻好似一直存在。


    在危機下某種力量燃燒起來,視野在變得清晰,於是夏一南這次看到了那個狙擊手。他趴在一棟廢棄公寓的樓頂,嘴角帶著一抹奇異的微笑,金色長發濕漉漉地垂下,些許黏在了白襯衣上。


    子彈出膛,旋轉著刺穿雨點。


    這一擊距離夠遠,又是在防備之下,夏一南理應避得開這一槍。可獵犬就在身後,再次撲咬,限製住了他的動作。


    血花再次炸開,這次狙擊手命中的是右腹部。灼燒感順著血液在流淌,他頭暈目眩到整個世界都在旋轉,眼前又出現了詭異的眼睛,可到底是想起這種感覺是什麽了——就像是在車站內,他注射大量d06後的反應。


    他又勉強奔跑過一段距離,視野徹底模糊。這裏分外荒涼,就連追兵也被複雜的地形甩在身後,耳邊是能聽見越來越喧囂的雨聲,和獵犬若隱若現的咆哮。


    他最後一頭向下栽去,落在偏僻的街道深處,外頭街道上有一家亮著霓虹的紅燈店,巨大的廣告牌上全是酒杯與女人的身形,充滿暗示意味,大概是這裏生意最火爆的地方。


    夏一南扶著旁邊的鐵絲網,試圖站起來,但那些槍傷和獵犬的撕咬處實在太痛了,他又重新跌落到泥濘中。


    而在昏暗巷子的牆上,他看見了熟悉的麵龐。那是通緝令,畫著他自己的模樣。


    在旁邊還有另張宣傳海報,寫著一串文字,大意是看到這個危險分子之後,請立馬聯係負責人——那人穿著軍裝,滿臉嚴肅,些許肅殺從眉間猶如利劍,就要掙出。


    這兩張照片放到了一起,被人撕破大半,還塗滿塗鴉與髒話。也不知是哪位小姐宿醉而歸,在兩張照片上都留下了紅唇,原本豔麗的顏色在雨天順著淌下,驚悚得好像恐怖片。但夏一南還是認出了黎朔那張臉。


    “操……”他喃喃罵出這糟糕夜晚裏的第一句髒話,“他媽的你原來能擺出這種表情啊。”


    “……什麽表情?”幾秒鍾後,熟悉的聲音響起,小巷盡頭傳來了腳步聲。


    來者每走一步都響起細小的水聲,夏一南就這樣看著黎朔一步步走來。


    他和照片上一樣穿著黑色軍裝,臉上沒半點笑意,沒有撐傘,雨水從身上淌下。


    他手中持著槍支,眼裏完全是看陌生人的冷漠與審度。


    夏一南想起來了,當時在車站時黎朔和他講過,最開始他的記憶並沒複蘇,隻是完美地代入進了這個角色。現今看來,他們就真的隻是追捕者與被追捕者的關係。


    如今辯駁無用,他也無力再去說些什麽。


    身上的傷口還劇痛。夏一南無意識地想,挺像剛才在小巷裏撞見的那條流浪狗,渾身濕漉漉,耷拉著耳朵,無家可歸。


    他最後能看見的,隻有沉在水麵的微弱燈火——模糊的紅與黃與綠,潮濕而寂靜,那是另一個世界。


    全世界隻剩下雨聲了,淋淋漓漓,永無止境。黎朔站立於那熱鬧霓虹旁,一身黑衣,如遠山般深邃。


    可惜還沒來得及進一步看清他的眼神,就被落雨的漣漪給暈染了視野。


    過往的記憶在這時,緩慢地侵蝕了夏一南。


    在平城市的廢墟中,在他第一次見到那些眼睛時,黎朔在呼喚他。


    當時他已昏迷,但他開了口。


    我……是不是見過你?


    在這漫長孤寂到令人絕望的長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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