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3 年, 聯盟平城市。


    在“信”的誕生後, 戰局一片大好。前線壓力減輕許多,在又一次大捷後, 帝國退縮,讓出大片區域。兵士的厭戰情緒已經達到極限,加上嚴重兵力不足, 聯盟同樣不決定乘勝追擊,雙方迎來一段極為短暫的和平時光。


    平城市自聯盟建立起, 就是官僚的聚集地。眼下在數年來首次歇息中, 骨子裏的奢華與散漫突然就又爆發出來, 幾人以鼓舞士氣為由,申請舉辦慶功宴。


    上層考慮到兵士情緒, 竟然破天荒同意了。說是慶功,實際上參與的人並不多,大多數兵士仍然駐守在自己的崗位上。


    宴會也極其簡陋, 和個普通的小集會沒差,所謂的佳肴也就比平時口糧豐盛一點, 但不妨礙那些能參與的兵士興高采烈的心情。


    宴會上沒有晚禮服,不論男女隻有親一色的黑色軍裝,聚集在一起時暗沉沉的好似鴉群。


    在這種戰火綿延的時代, 也能找出幾個兵士勉強能彈奏樂器。在有些磕巴的樂聲中,僅有的幾位女兵被迅速邀請走了。狹窄的空間裏極度混亂, 一幫人聚在一起點煙閑聊, 一幫人在大快朵頤, 就在他們三米開外,就是跳舞的幾人。


    那時娜塔莎才來軍部沒多久,“窮凶極惡”的名聲已經傳開了,在接連幾人被拒之後,沒有再去找她。


    於是黎朔整理好衣衫,在他所有兄弟悲憫的注視中,向她走了過去。


    娜塔莎麵對他的邀請,仍然是一臉漠然:“黎朔將軍,還有幾位女士沒被邀請。就關係遠近而言,我覺得您應該去邀請她們。”


    “別這麽不解風情嘛,”黎朔並沒收回去手,笑道,“舞會上不論邀請哪位女士跳舞,都是應盡的禮儀。”


    娜塔莎默不作聲盯了他幾秒鍾,然後在一幫兵士下巴脫臼的聲響裏,把手搭在黎朔手上。


    舞曲還在磕磕絆絆地進行,娜塔莎說:“我還是認為,您應該有更想邀請的目標。”


    “是的,”黎朔歎了口氣,直言不諱,“但現在人在泡著實驗室,怎麽拉都拉不出來。”


    “哦。”娜塔莎說,很幹脆地切換了話題,“您之前在突襲行動的指揮裏,說實話有幾處的判斷,我並不是特別理解,能否現在解釋一下?”


    黎朔:“……你是因為這個才和我跳舞的?”


    “總體來說,是的。”娜塔莎說,“如果這讓您感到不快了,我很抱歉。”


    黎朔笑了笑:“沒事,你之後單獨來找我吧,我給你解釋。”他引著娜塔莎轉了一圈,“但現在,我們還是專心跳舞吧,美麗的女士就更不應該辜負這樣的夜晚。”


    “好的。”娜塔莎點頭,果然之後就再沒提起這方麵的話題,“還是第一次有人告訴我這種理論。”


    “那就記住它吧。”黎朔笑說。


    娜塔莎勾起一個極淺極淡的笑容,轉瞬即逝。


    結束時她再次向黎朔道歉:“將軍,抱歉破壞了您跳舞的興致,改日我會還您一場舞的。”


    “都說了沒事。”黎朔擺擺手,“再說吧,會有機會的。”他突然笑了,“你這種認真勁,倒挺像我一個朋友的。”


    “是您想要邀約但是失敗了的那位麽。”


    “……是,”黎朔苦笑,“別說的這麽直白嘛。”他頓了頓,又說,“你很厲害,在未來的某天,可能可以站在比我還要高的位置。”


    娜塔莎這次沒接話了,眼睛裏突然就燃起了好戰的、躍躍欲試的光。


    “幹杯。”她說,舉起酒杯,“為了人類的榮光。”


    “為了人類的榮光。”黎朔與她碰杯,琥珀色的酒液濺上杯壁,反著晶瑩的光。


    數年後在平城市的地下車站,人人都知道,黎朔從一開始就是她的假想敵。猜測有很多,但沒有一人想起這場在2143年的簡陋宴會。那時還沒有爆發的病毒,戰況一片光明,他們跳了一支舞,一支再也沒被姑娘還回的舞。


    散場後,兵士各自回到自己的崗位,戰鬥還在繼續。黎朔在獨自回去的路上,聽到樓上傳來的交談聲。


    那聲音他再熟悉不過,於是扶著樓梯欄杆,向上看去。


    那上頭,身著白色長袍的夏教授抱著一堆資料,與同行人走過長廊。興許是感受到黎朔的目光了,他也望過來,笑了笑。


    那眼神有著他驚人的熟悉,居高臨下,帶了些調侃與張揚。


    就好像數百年的光陰裏,他都一直凝望著這雙眼眸,靠了其中的光,行過最黑暗的歲月。


    “夏一南……”他緩緩說,忽而意識就陷入了濃厚的泥沼之中。


    幾秒鍾之後,眼前再次清晰起來,同樣的眼神出現在黎朔麵前。鍾表在慢慢行走,一下下,擊打著下一位數字。細小的水聲中,他看見在略有昏沉的房間內,夏一南擰了擰毛巾,放在他額頭上。


    “我想起來了。”黎朔沙啞著嗓音說,“教授對外稱的名字叫夏征,但實際上,他的真名和你一樣。”


    夏一南的手頓了一下:“那又怎麽樣?本來我就會找到那些和我相近的人,再怎麽樣,隻是巧合。你不要再被這些情緒影響了。”


    “不,”黎朔堅持到,“那個眼神,隻可能是你。我絕對不會認錯的。”


    “……繼續睡吧,你發了很高的燒。”夏一南沒再和他爭辯。


    等到黎朔再次陷入沉睡之後,他走到屋外,帶上門。他用骨節分明的手夾起一支煙,點燃,狠狠吸了一口。


    這是他近五六年來,第一次吸煙。吞雲吐霧間,他的麵上有著前所未有的煩躁。


    很快在往實驗室走去時,夏一南把吸了一半的煙丟了。


    他很莫名地,想起看以前教授演講錄像時的場麵。當時聯盟還在鼎盛時期,教授,又或者說是夏征,站在漆壓壓的人群麵前,解說著“信”的存在。


    那時夏征眉飛色舞,講到興起時,各色理論有力地壓倒了所有質疑者。他說“信”是全新的時代,他說外骨骼的運作,他說航天係統的前途,他說我們的征途即將邁向穹宇。


    他博古通今,瀟灑自信到仿佛這個世界的一切法則,皆為他所創。星辰茫茫,長河萬裏,他的天地在寰宇中超越了時間。


    如今這極具壓迫與說服力的身影,與夏一南自身漸漸重合。


    他開始分不清這究竟是誰的記憶。在記憶漸漸清晰中,夏征的一言一行,就連眼神,確實如黎朔所說一般,和他分毫無差。


    夏一南靠著牆,慢慢地蹲下了。


    良久後他才從喉嚨裏擠出話語:“我……我究竟是誰啊……”回答他的,隻有煙頭上明滅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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