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濱看了看樓梯間掛著的時鍾,已經下午六點,淡淡道:“渼兒乖,你爸爸媽媽快回來了,你的作業還沒寫完。”


    秦渼兒忙丟下手中的小樹枝,低著頭,噘著嘴就往鐵釺子門內走,坐到小板凳上,拿出一本幼兒畫冊,用半截鉛筆歪歪扭扭的寫著數字。


    海濱莞爾一笑,淡然離開。


    過了不到一小時,就聽到隔壁傳來哭聲:“媽,怎麽了?”


    “快不行了,走,去地裏叫他們都回來。”


    秦渼兒聽到二婆婆和三婆婆的對話,忙放下手中的筆,從後門出,跨出大龍門,右轉進入了過道門,就小跑往秦老夫人的房間跑去。


    “哢嚓!”


    她推開那扇古老的鏤空木門,隻見一銀色的酒杯還在木地板上打轉。


    “噹噹噹……”


    酒杯中零星的有著幾點液體,隨著它的旋轉在地麵濺出了一個完美的圓圈。


    “祖奶奶……”


    此時,二婆婆和三婆婆都出了門,整個大院子空空蕩蕩,沒有聲響。


    秦渼兒望著床前的踏板上放著的一雙小巧的黑色繡花布鞋,心道:祖奶奶也許睡著了,是貓兒打翻了桌上的酒杯吧!


    隻見她轉身欲走,可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雖然她此時還不到三歲,但因從小跟祖奶奶較親近,所以並不覺得害怕。


    她撓了撓稀疏的幾根黃頭發,心中想了想:明明桌上隻有茶具,哪裏來的酒杯呢?而且,這杯子的距離同桌子也挺遠的呢。


    想到此,她立馬轉身再次仔細的打量著這個房間:明朝時的馴鹿立體雕花木床,被紫色的錦緞床簾遮得嚴嚴實實,根本看不到祖奶奶在裏麵幹嘛。


    而右邊的一個黑漆大木箱上掛著一把大鎖--就這一眼,她就發現了異樣:平時這大箱子都是鎖著的,可今日為何卻開著呢?


    盡管她一直對這大箱子中的東西深感好奇,可今日卻並不想去一窺究竟。


    她繼續打量著其他地方:桌子上的梅瓶正插著幾株粉嫩的桃花,而旁邊的紫砂壺冒著熱氣騰騰的茶水。


    看那兩個放在茶盤外的杯子,她斷定方才定有人來此--就算平時二婆婆三婆婆等在床前伺候,祖奶奶也不會用這蛋瓷殼的杯子招呼她們喝茶的啊。


    這裏鮮少有人作客,更何況還是直接來祖奶奶屋裏呢,會是誰呢?


    五伯他們都去上學了吧。


    哎,當真蹊蹺。


    突然,床上傳來了一聲輕微的聲響:“呃……”


    這一急促而低沉的聲音,充滿了痛苦和絕望。


    秦渼兒一個箭步上前,撩起簾子,隻見祖奶奶躺在床上:消瘦而布滿皺紋的老臉上嘴巴大張,口吐白沫,眸子怒瞪,異常猙獰。


    “啊……”


    她本能的捂住了嘴巴,閉上眸子慌忙往外跑去。


    眼淚,就像斷線的珠簾,在她的身後,不斷的飛舞。


    “祖奶奶怎麽了啊?”她大聲的哭叫著,此時她的腦海中一片空白,連一個詞匯都沒有,獨獨隻剩這一句話。


    風很大,她就傻傻的坐在過道門那一尺高的門檻上,依靠著原木大門,不停流著淚。


    左側牛圈內的黃牛“哞哞”的叫著,前方的水池內幾條紅鯉魚仿佛很累,一動不動。


    大門內的梨兒樹隨風招搖,仿佛在迎來送往某種肉眼看不到的神秘靈體。


    突然,秦渼兒感到天旋地轉,陰風陣陣,盡管太陽還沒有落山,但她不停的打著哆嗦,心中呼喚:好冷,冷得想要穿上冬天的花棉襖。她靜靜的坐在過道門檻上,一動不動,仿佛整個大院子都異常的陰森恐怖一般。讓她動不得身。


    突然,她中邪般跑進了大門,看著花台裏開得妖嬈的櫻桃花,樹身上流出的琥珀液體正好黏住了一隻紅螞蟻。


    “有人嗎?快來人呀,快來人呀。”


    可沒有人回答……


    恐懼,襲來!


    秦家大院,漸漸被恐懼吞噬。


    秦渼兒心裏異常慌亂、煩躁,很想逃離這個地方。可是,卻不敢——因為她不知道該去向何處。


    那古樸的樓梯口,離她此時不到十步之遙。可她的雙腿卻像灌了鉛,沉重無比,無法挪動。


    心髒發出“咚咚咚”的急促聲,讓她不得不放棄離開此處的念頭,站在太陽的餘暉中,感受光線帶來的溫暖。


    她望了一眼那沒有陽光照耀的陰冷過道,頓覺那地兒仿佛完全被死氣籠罩,心生忌憚。


    視線遊移,落在了自家後門前,她不禁自問:要不躲進房裏?


    可心底冒出了一個聲音,決然道:不,不要,不要過去。


    “啪!”


    她渾身無力的癱坐而下,屁股直接落在了硬硬的水泥打成的曬壩上。


    奇怪的是,她沒有感到疼痛傳來。


    隻見她一個匍匐而下,趴在有著雞糞的地麵,直接哭到睡了過去。


    緊接著,秦老夫人的幾位兒子媳婦都回到大院中,魚貫進入老夫人的房中——都沒有注意到大房院壩裏睡著的孩子。


    “呼呼呼……”


    突然,從秦老夫人的房間中刮來了一陣陰風,撩動了屋外幾位美婦的齊肩黑發。黑色的發絲隨風亂舞,遮擋了她們本就模糊的視線。


    大媳婦張文秀、二媳婦王蘭,三媳婦楊慧都站在門口,等候著自己的丈夫在房內聽老夫人最後的遺囑。


    她們呆滯的看著夕陽西下的絢爛天空,眼眶中卻不自禁流淌著淚水……


    “嗚嗚嗚嗚……”


    秦義天和妻子蒲秀騎著自行車下班回來,並不知曉發生了什麽事兒。


    穿著綠平絨西裝的蒲秀停住自行車,一見趴在地上的女兒,忙上前抱了起來,回到家中給她洗了手和臉,放到堂屋中的布沙發上,用毛巾被蓋起來。


    “還磨磨蹭蹭的幹嘛,婆婆過世了。”秦義天走進屋,就大吼起來。


    蒲秀那清秀的臉龐上,丹鳳眼內水波流轉,秦老夫人對她格外照拂——畢竟她並不是本鄉之人,而是在七歲之際,才從外地搬遷來大祠堂的。


    蒲秀走出自家房門,正遇到大嫂,“唐姐,婆婆她……”


    唐鳳茹皙白的臉蛋透著紅潤,她含淚而答,“這都是第二次了。上次入棺而活後,一直心緒不好。肝炎這病,很是難治。幺爸從綿陽買了那麽多藥回來,還特意從部隊帶回來的特效藥都沒見好轉。她老人家心疼錢,覺得都八十幾的人了,沒必要再浪費錢治病。”


    陳啟燕抱著兒子從娘家趕回來,道:“剛聽人說起,就忙著回來了。”


    各房的孫子孫女都陸續從各鄉鎮趕了回來,還有從什邡洛水趕回來的外孫女和外孫婿。


    ……


    可是所有人都沒有聽到臨終之言,畢竟這是秦老夫人第二次尋死。


    第一次死了後,請了客,屍體都入殮進棺,就等道士先生來封棺之際,守靈的三媳婦楊慧卻聽到她的喘息聲,將她從棺材內扶了出來,搞得請來的賓客都怪不好意思。


    想必秦老夫人死後重生後,在家鬱鬱寡歡,總覺得不好意思:明明都放了落氣炮,卻又活了過來,這哪裏還有臉麵出門見人。


    加之她本是纏了小腳的民國時期的小姐,不大出門。八十歲之後會給末孫些縫些帽子,帽子上釘一些玉片啊,蜻蜓啊之類的小花樣。或者幫孫媳婦些捆菜籽樁樁——因為這屋頭的人啊,要出去幫社隊修路建房,又要修學堂工廠,更要去工廠上班等等。女人家跟男人一個樣,忙了外麵要回家忙屋頭,還要帶娃。


    都笑話說,秦家娶媳婦,不僅要選鄉裏數一數二漂亮的,還要勤快能幹的。


    沒幾家人願意把自家女兒嫁到秦家來。嫁來不是受累嗎?又不是娶傭人奴隸!


    這時,隻見穿著粉色麻紗襯衣的米芝坐在陽台上,怯生生的望著陽台下的人群。


    她是大房的四媳婦,新過門,長得嘛格外漂亮,就像電視裏的電影明星一般光彩照人。隻見她坐在被夕陽眷顧的陽台角落,用塗了紅指甲的手縷著濕噠噠的發絲,無助的望著天空中漸漸西斜的太陽。當那能給人帶來溫暖的紅色光團悄悄躲進房頂後麵時,她彷徨無措的看了眼樓下二房的院壩——人山人海擠滿了人。


    因她是新媳婦,並不認識多少親戚,也不好意思出去跟人搭話。


    突然,秦渼兒在樓下堂屋叫著“媽媽,媽媽……”


    米芝一聽,忙下了樓,將蜷縮一團的秦渼兒抱了起來。


    “乖,大女乖哈。快睡,米嬢抱著你睡哈。”她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拍打著秦渼兒,哄著她睡覺。


    可隔壁院壩裏,吵吵鬧鬧,哭喊聲震天響。


    ……


    一切都按照村裏的風俗進行,鬧了幾天,跪了幾天,才下葬。


    最後一天,又拍了很多很多的照片——各房孫子孫女及末孫些化了妝,拍了全家福和姊妹照。


    老喪,並不那麽讓人痛苦,也許就是因為是老喪。小輩們更不知曉什麽,對於祖奶奶的記憶也是零星有限。


    而四房因為工作卻不能回老家——生活在那個時代,國家的工業建設為首要任務,每個人都得以集體榮譽為己任。


    沒有任性和拒絕。


    可偏偏秦老夫人的三兒子,本讓去二重廠工作,可他卻任性的偏偏不去,非要在家開荒和種那一畝三分地。


    與此同時,韓冰從王雲廟走了出來,趕到大祠堂問起了王清秀,這些剛散席的人看著挽著發髻的韓冰都大感意外。


    “二支渠邊去問。”


    韓冰微虛杏目,拱了拱手轉身離開。


    他看著河邊一籬笆做的大門,看了眼那塊地,總覺有青煙繚繞覆蓋,輕聲問道:“王嬢嬢在嗎?”


    因病退休在家的蒲大爺走出門外,看了眼道士模樣的韓冰,回道:“賣豆腐幹拜菩薩去了。”


    韓冰看了一眼蒲大爺,就覺他深不可測——不僅是因那如同啤酒瓶底一般厚得眼鏡,而是他身上內斂的氣息,讓人不敢小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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