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寧計劃的核校日諜名單,遲了半步。當她頂冒正午烈陽匆匆趕到審訊室時,正碰到一名行動隊員滿頭大汗地跑出來,她攔住此人說明來意,他跺腳道:“還核對什麽喲,幾個日諜全死了!”


    秦立公聞訊很快趕到,首先命令封鎖消息,然後入內察看現場。


    死去的六名日諜關押在防空洞右側岔道的囚室內,均是分開單獨關押。從江川雄夫一一檢視過去,死亡症狀全部相同,麵頸部青紫,口鼻有稍許血跡。


    秦立公反手就扇了身邊的行動隊員一記耳光,怒喝:“你們幹什麽吃的,廢物!我一再交待,嚴防死守,不能讓這幾個有尋死的機會!瞧瞧他們的症狀,服毒!毒藥從哪裏來的,是不是你給他們的?”


    那名行動隊員嚇得腿一軟,跪在秦立公麵前,“校長,冤枉!他們進來的時候,我跟兄弟們裏裏外外,連帶扒開他們的嘴巴指甲全檢查過了,沒有藏毒啊!”


    “他們沒有藏毒,就是有人傳遞了毒藥!我早就知道,還有日諜隱藏在特校裏麵!查,所有接觸過這幾個的,給我挨個嚴查,尤其是你們這些看守人員!查不出來,我就以瀆職罪把你們全斃了!”秦立公發起火來有雷霆之怒,周邊幾名行動隊員全都低垂著腦袋,瑟瑟發抖。


    他抬頭看見站在一側,不敢上前近視屍體的溫寧,怒火東移,道:“還有你,畏手畏腳,你怕什麽?打不來槍連屍體也不敢靠近,你是黨國特工,還真當自己貴家小姐?!”


    “近伏時段火氣過高,衝漲血壓,於養生馭事有百害而無一利,校長,萬事先緩緩。”伴隨清越的聲音,手拎藥箱的陸鴻影走進囚室,及時解救了遭受池魚之殃的溫寧。


    見到陸鴻影,秦立公眉間怒火雖然深重,臉上還能擠出幾分笑,說:“哦,鴻影,你來得真及時,辛勞你抓緊進行屍檢。”


    陸鴻影環視左右,微笑道:“我需要一名助手。嗯,小溫,就你了——”


    “我,我——”溫寧瞠目遲疑片刻,很快識相地走到陸鴻影身邊。


    陸鴻影讓溫寧幫助傳遞屍檢的工具。溫寧鼓起勇氣,趨近細看江川雄夫麵目猙獰的屍體,死屍的惡臭熏鼻而來,她別過臉連連幹嘔。陸鴻影不動聲色地遞來一隻口罩,說:“怎麽,沒見過屍體?”


    溫寧戴上口罩,“見過,不止一次。”


    “在哪裏見到的?白公館,還是望龍門看守所?”


    “都不是,在街道上。”溫寧心頭泛起悲愴和憤懣,“國民政府遷都後,日本人對重慶的轟炸就三天兩頭地奔過來,不曉得多少街道房屋在炮火中被夷為平地,更有成千上萬的平民百姓慘死。好些被炸死老百姓,血肉模糊,全身焦黑,斷手斷腳四散飄掛。”


    “你也是遠遠地看著,不敢走近?”


    “有一回,炸彈落在本部辦公樓的旁邊,戴局長安排職工搜救,我剛巧有事,趕到的時候,搜救已經結束,一家五口,沒留下一個活口,全死了。我看到他們被抬上板車,就拿白布蒙蓋上去……蓋上去……然後,我全身發軟,站不穩。一連好多天,每晚做噩夢。”


    “這是你的噩夢,也是所有中國人的噩夢。”陸鴻影手中的攝子在屍體的口腔裏搜尋,蒙聲說:“不過,咱們做這行,不就為了終結這場噩夢?不要怕。”


    “我不是怕,我是嫌鬼子髒、臭。”溫寧小聲地辯解。


    “畜生當然又髒又臭。你不是專職醫生或法醫,我不能要求你跟我一樣,不過,我可以教你一個巧法——必要的時候,把自己當作屠夫,宰殺畜生時,不要嫌棄汙血弄髒自己的衣袍;殺死畜生後,它就是可以幫助你窺破迷團和真相的媒介,是破解噩夢的必經途徑。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像研究一份會計報表那樣,仔細地研讀它,這樣,你就會忘記,它的本質,就是一副臭皮囊!”


    溫寧用心琢磨陸鴻影的話,若有所思。陸鴻影竟然願意如此教誨她,讓她在感激的同時,又心存疑慮。


    “來,說到不如做到。”陸鴻影將一柄又細又長的手術刀遞給溫寧,“現在我們一起下手,我需要剖開他的髒器查看出血情況。”


    溫寧的手如同乍被燙烙,發顫兩下,可是陸鴻影柔軟而堅定的手掌已經伸過來,緊握住她執拿手術刀的那隻手。


    切割撕拉,皮開肉綻。


    溫寧不自覺地閉上眼。


    “一切黎明前的底色,都是黑暗。在候渡彼岸的此岸,你先要適應黑暗,再撕裂這片黑暗,抵達彼岸。” 陸鴻影的聲音在溫寧耳畔,喃喃呢語,卻似乎有無盡力量,澆注入後者的四肢百骸。


    溫寧睜開眼,手下不再遲滯。


    屍體腹髒被打開,溫寧觀察著陸鴻影動作,眼珠舍不得眨動一下。


    陸鴻影忙碌中側首看她一眼,帶著笑意道:“怎麽,看得這麽癡迷,現在是怕還是不怕?”


    溫寧說:“您講得對。有些東西,越是怕,越要湊近了瞧仔細,看個清楚明白一覽無餘,這樣就不怕了。”


    “有悟性。”陸鴻影低聲誇讚。


    陸鴻影動作麻利,半個時辰不到解剖了兩具屍體,再查看另外四具屍體後,給出結論:“校長,您分析得沒錯,這幾個人全部是中毒死亡。”


    秦立公點頭,“不過,症狀不像氰化鉀,能看出什麽毒物嗎?”


    “現在大概可以認定,是一種名叫毒箭木的劇毒。想要確認的話,得等我回去做個實驗,再跟石州城的老藥工請教後。”


    “毒箭木?這倒是頭一回聽說。”秦立公說。


    “對,這東西比較稀罕,主要生長在非洲、東南亞和我國的西南地區,西南人一般叫它加獨。它的毒不在樹皮,樹皮還可以織成麻布,而在樹幹上。往樹幹上輕輕一劃,就會流出白色的乳液。人和動物隻要有傷口,碰到這種樹液,就會血液凝固,心髒麻痹,幾秒種足以窒息死亡。這幾個人麵帶紫紺,內髒器官有淤血和瘀點性出血,症狀基本符合。”


    秦立公再度點頭,認可陸鴻影的判斷,“可是,你也說是樹液引起中毒,這毒液從哪裏來的?難不成——”他看向行動隊員,“中餐他們吃的什麽?”


    行動隊員忙答道:“中餐是食堂送過來的,我們檢查過,就是一缽子炕土豆。我們——”他心虛地低下頭,“我們覺得他們吃不了這麽多,還隨手拿了幾塊,也沒出事啊——”


    “還有,這些土豆,日諜沒有吃。”溫寧輕聲在旁指點以作提醒——每間囚室的鐵門最下方,都挖有一個二寸見方的小洞,以便犯人拿取放在外麵的食物;從他們的視線看過去,囚外的土陶破缽裏,幾塊灰頭土臉的土豆原封不動。


    陸鴻影笑了笑,說:“校長,您不必多作猜想,毒藥藏在哪裏我已經找到了。”


    秦立公眉宇一動,“難怪是缽?”


    陸鴻影搖頭,“在送食的缽上投毒,牽涉到食堂員工、送餐員工,程序太過複雜,不利把探。日諜不會用這種存在太多變數的方法。”


    她指引眾人走到鐵門前,說:“你們瞧這兒的血跡?”她所指的,是送食小洞下方的鐵門框,雖然鐵門顏色深,但這截門框的血跡仍能輕易發現。“關在囚室的犯人,多半都受過酷刑,這種血跡比比皆是,並不引人注意,也沒有什麽特別。尤其這一位置的血跡,我們容易理解為犯人取食時留下。不過,我觀察過這六間囚室的同一部位,發現血跡太過均衡,幾乎沒有指掌印,像是有意敷抹過,這就令人生疑了。”


    “你是說,有人將毒液塗抹在門框位置,日諜主動以傷口觸碰,引發中毒身亡?”秦立公眼睛一亮。


    “我的猜想就是這樣,當然,要確定,還得科學驗證。”陸鴻影走到另一間囚室,觀察良久後,彎腰用攝子從門框下的地麵夾起一小塊泥土,在溫寧的協助下,小心翼翼地放進玻璃試瓶。


    秦立公快步在幾間囚室穿梭後,第三次肯定了陸鴻影的判斷,“鴻影,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你說得對,剛才我研究了六名日諜的倒斃位置,全都距離鐵門很近,說明他們都是主動以身飼毒。”


    “那麽投毒的人,應當就在特校內,而且,有機會就在這一兩天內投毒。排查範圍並不大。”溫寧搶聲說道。


    “對,此人在日諜入獄後,才能對照囚室投毒,不難排查。”秦立公說話間冷冷地掃視幾名行動隊員,驚得這幾人又是一哆嗦。


    “排查不難。可是,更重要的是,這件事有四大疑點:其一,按照特高課的慣例,這些日諜為何不在被捕時服毒自盡,甘願成為軍統的活俘;其二,被俘日諜為何不早不晚選在今天這一時刻集體自盡;其三,據我所知,毒箭木毒素的提取遠比氰化鉀複雜,日本人如此大費周章,將此毒用在這六個人身上,又是為了什麽?其四,也是最最可疑之處,日諜有能力阻攔樂弈和餘南送密碼本,為何在醉川樓竟毫無還手之力?立公,你難道不覺得,醉川樓一役,特校勝得太容易了嗎?”陸鴻影思索片刻,直視秦立公緩緩說道。


    秦立公悚然大驚,“難道說,從一開始,咱們就掉進了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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