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歸風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


    殘紅尚有三千樹,不及初開一朵鮮。


    ——《題桃樹》


    籠罩深山的薄霧尚未散去,飄渺白霧繚繞穿插在樹幹間,欲綻之花上沾著幾滴透亮的露珠,光彩熠熠。


    忽而,灌木叢中傳來一陣騷動,驚鳥四散。


    伴隨濃重的喘息聲,長著狐耳和毛茸茸尾巴的小女孩走出樹林,朝著一間破廢小屋進發。


    她的肌膚就像染了血的皚雪,呈現病態的潮紅,衣裙看起來依舊美而華麗,隻是稍顯淩亂。


    她腳步匆忙,精致可愛的臉上神情是為焦急。


    當狐柒終於趕到屋子,卻發現裏麵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沒有想見到的人,沒有了堆滿整個房間的糕點。她失神地走到房屋中央,地麵一行大字躍入視線,那是由硬物用力刻畫出來的痕跡。


    ——吃食我先帶走了,天元宗見,來的話請你吃好的。


    她喜歡的人,帶著她辛辛苦苦囤的貨跑路了。這個認知讓狐柒感到微妙,不過,天元宗是什麽,它在哪裏?她翻看自己發紅手掌,這是跨階吞噬神格,還未消化完便跑出來找葉奈棠造成的。


    這幅模樣,別人看了會當做妖魔,把她抓起來燒死吧,更別提慢悠悠地問路了。


    而另一方麵,那個人所剩下的時間不多了,這是站在和她同等的位置、同樣的高度後才明白的。透過灰予記憶,她了解到真正的葉奈棠。


    原來她的真名叫銀玖,身受重傷,需要神界的金瓊草方能痊愈,現今沒采到無花果控製傷情,她的生命岌岌可危。狐柒晃耳朵想了想,決定先去神界偷金瓊草,再去見葉奈棠。


    幫上她的忙,證明自己強大又可靠,她會對自己另眼相待,非常地崇拜和感激自己吧?


    到那時,未嚐不可挾思圖報,強迫她以身相許報答恩情。


    狐柒美滋滋地想,同時對她隱瞞真實姓名感到受傷。


    如果不是自己通過別人的記憶發現,她是不是準備一輩子不透露半分,使用編造的假名。


    完全不被信任,她多說一句關於自己的事都像是覺得多餘。不在乎別人,更不在乎自己,什麽事全藏心裏,其它人問起時才會如實應付兩句。單靠自己一往直前,萬一尋不到藥草,不治身亡……


    叫別人懷念的名字都是假的,真是殘忍的人。


    但愛上她,已是無可救藥,萬劫不複。


    所以她即使再冷漠寡情,哪怕變得破破爛爛的了,隻要她是我的,這就可以了。


    ……


    周圍景色變幻,天空從一碧如洗轉變為別的顏色。


    空氣中蘊含著比靈力更精純的神力,氣氛格外安靜。


    踏上這片神域,她首先被無邊無際的金色小草與天空吸引,隨著客人到來,天空飄下潔白的小花,落在衣服上了化作光點,掉到地麵的變為金瓊草。


    此地受生命之神管轄,唯有生長這裏的以天地精華灌溉出的,擁有極強生命力的藥草,方可治愈葉奈棠透支身體換取力量的後遺症。它的作用廣泛,甚至能增加壽元,讓卡在境界瓶頸,大壽將至的修士多出幾年時間修煉,這等功效的藥草隻存在於神界,人界別說有了,修士們想都不敢想,修真已是逆天而行,何談再向老天偷幾年壽命。


    物以稀為貴,地上無天上有。


    望著大片大片的金瓊草,狐柒滿腦子隻剩下:發財了。


    心動不如行動,等狐柒反應過來時她已經抱著滿滿的草,采得不亦樂乎。


    這座神域的主人貌似叫金黎黎,是個內心色眯眯,表明厭女的小屁孩。


    再深入一點的情況便不得而知,灰予和他不熟,印象僅來自眾神會議。


    說起來,和灰予熟的上神隻有一人,那就是銀玖,直到後來發生變故…


    “要我幫忙嗎?”


    “好。”


    “……”


    一邊瞎想,一邊呼哧呼哧拔了半天,快抱不過來的狐柒聽有人願意幫忙,嘴動得比腦子轉得快,答應後,她一個激靈,僵硬地扭頭——


    金發金瞳的正太毫無生氣跡象,他蹲在她身邊,探究地注視她,良久,終於看出了門道一樣,向後退避幾步。


    他誇張地喊道:“夭壽啦!新上位的凶神居然光臨寒舍。”說完,他戀戀不舍的瞅了眼金瓊草,小聲地說:“我的草兒啊,是阿爹沒用,救不了你們…”


    “你看上去很好吃。”


    正主上門來了,臉皮較厚的狐柒非但沒覺得尷尬,見他事先示弱,處於弱勢一方後反而不懷好意地看他,歹心畢露。


    即是相隔幾米,他身上的神格發出的波動有意無意地引誘她,仿佛一塊大號烤肉□□裸地立在身前,勾得體內有個聲音叫囂著吞噬他。


    吃了他,便會獲得更強的力量。


    瞧見女孩眼瞳中閃爍詭譎的光,黏膩陰冷的聲線,令他聯係到某個渾身纏滿蛇紋的女人。


    金黎黎斂去玩笑心思,“貪心不足蛇吞象。”


    他掃了眼她淡粉色的肌膚,以及略凸的青色脈絡,臉色凝重:“你已經吃撐了。”


    “奉勸一句,趁現在來得及趕快走,我不追究你偷摘草。”


    “你怕了。”


    狐柒一動不動地注視他,不願放棄送上門的餡餅,微微抬爪,隨時準備進攻。


    “我的客人要來了,沒功夫陪你。”對方不聽勸,金黎黎索性直白地趕人。他心裏暗想,當真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新神就來挑戰老一輩的神,潛力雖高,但太莽撞,注定折在心高氣傲上。


    “該怕的人,是你。”他麵帶憐憫,慢慢走近她。


    見此,狐柒放下金瓊草,正想撲向他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無法前進一步,接而動彈不得。


    “想逃跑的話為時已晚,這裏是我的領地。”


    金黎黎離她僅剩幾步之遙,看著她紅潮消退,變回白淨的膚色,感歎道:“消化得挺快嘛,人界竟生出了你這樣天賦異稟的生靈。”


    比女孩高出半個腦袋的他微微低頭,眼睛與她平視,金色豎瞳閃爍著冷光,語氣危險:“我開始覺得應該早點扼殺你了。”


    狐柒被製住,口不能言,隻得狠狠地回瞪他。


    “我的客人來了,請你安靜一會咯。”


    他笑得無比欠抽,伸手使勁地推了一下她,然後召喚迷霧將地麵的金瓊草,連同可愛地吹鼻子瞪眼的女孩掩蓋住。


    狐柒直直地倒下,透過霧氣可窺見他側過身,朝某個方向露出笑容。


    須臾。


    她的耳朵聽到某道夢魂繚繞的聲音,她的雙目望見一個窈窕身姿,她的鼻子聞到比金發神明美味數倍的氣息,狐柒死死地盯著她。


    她的心中湧現連她都覺得非常可怕的想法。


    ——吃了她。


    ——吃了葉奈棠。


    舔舐葉奈棠的全身,每一處、每一個隱秘角落,再一點點咬下她的肉,品嚐骨頭裏的骨髓。


    血肉一定是香甜可口的,筋骨味道也應醇厚濃鬱,那枚身體內的極品神格想必是世間美味。


    然而這些想法僅僅是一瞬,但光是這一瞬足以令她手腳冰涼,萌生深深的罪惡感。


    她深呼一口氣,強行切斷了與靈寶的聯係。


    然後,狐柒兀地清醒過來,驚覺方才都想了些什麽亂七八糟的。她雖然希望葉奈棠永遠屬於她,但絕非以這種方式,死物哪有會動會跑的美妙。


    “找我什麽事。”


    那邊,藍裙女子也看到金黎黎,她麵無表情地詢問道。


    緊接著,金黎黎故作驚異的聲音響起:“什麽叫什麽事,你想反悔嗎,當初說好的交易你忘了?”


    “嗯。”


    “你這個可惡的女人!”


    “……”


    而後,狐柒眼裏幾個世紀那麽長的交談下來,金黎黎最後一句話成功讓她震驚,他竟然想要她的神格!


    沒有神格她會死的,同為是神的狐柒深知這點,神格是命根子,沒了它將會煙消雲散。


    然而,她聽葉奈棠淡淡地說道,眼底盡是對生死的看淡。


    “神格可以給你。”


    什麽叫可以給你?


    狐柒想要呐喊,想衝過去質問她,為什麽這樣作賤自己的命,那我算什麽?


    費心費力討好她,想救助她,結果本人壓根不在乎,將它隨意贈予他人,像處置貨品一樣看待自己的生命。


    而後,狐柒又聽到她猶豫地說,“過了明天吧,和別人做了承諾。”


    那個明天的承諾,狐柒不會自戀地以為說的是搬空她的小屋後,留下的言,說請自己吃好的。


    …說不準,奈棠早忘記我了。


    狐柒悲觀地想,回憶起東域初次見到她時,她身旁跟著的溫柔美貌的女子。


    所以,是指和那個人的約定麽。


    比起時刻想要得到她寵愛的自己,她喜歡會寵人的女性?


    那個女子,她覺得十分礙眼,礙眼得幾乎想當場殺了她。狐柒討厭她的身邊出現別人,她可以確保沒人來得及攔得住自己,但為了顧忌葉奈棠的感受作罷,擔心自己凶戾一麵引起她的不適。


    現在,她後悔了。早知道奈棠那麽在乎她,在乎到死前還掛念著她,就應該毫不顧忌地弄死那個女子。


    原本金光閃閃的天空由於某隻狐狸的到來變為橘色,而今顏色愈發深沉,在銀發女子消失後,驀地化為深沉的黑色。


    天空不再飄落純白的花朵,而是下起了磅礴血雨。


    雨水衝刷之處,皆被腐蝕殆盡,包括茫茫霧氣,包括壓製她的法術,與之前和煦的景色截然相反,從溫暖治愈人心變成致鬱陰冷。


    空氣充斥著刺鼻的血腥味,血霧不知何時迷漫開來。


    屬於自己的力量不斷流失,被其他東西咬噬,構架出的神域漸次崩塌,情形突變讓金黎黎不得不嚴陣以待,他支起屏罩,光罩在血雨衝刷下變薄,甚至被慢慢染為血色。


    堅撐不了多久,他皺眉,在精神領域中更直觀地感受到她的強大,她力量的詭異。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究竟怎樣的風水,才養出了這麽一個怪胎。


    還是說,和那個女人扯上關係的人,都惹不起,隻是,真是如此,現在才意識到好像有些晚了。


    “我收回剛才的挑釁。”


    他額角流下冷汗,一麵默念大丈夫能屈能伸,一麵道:“難怪灰予會死在你手裏。”


    “你跟她的交易是什麽,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狐柒緩緩爬起來,血雨自動避開她和身旁的金瓊草,她身上不沾一點血跡,此時灰予的力量徹底消化完成,耳朵和尾巴已然消失。


    “不然,我不介意吃了你,親自查看你的記憶。”


    為何不現在吞噬他,很簡單,她害怕吞噬後沉睡消化它時,錯過一些東西。


    女孩靜靜注視他,他也在看她。


    許久。


    他摸摸頭,幹笑:“說來話長,抱歉,這真說不得。”


    “但我倒可以給你條明路,快去找銀玖吧。灰予抓捕她時發生意外幫凶是你,且你找金瓊草是為救治她?這,才是真正的姐妹情深啊。”


    他沒頭沒尾地尬吹完,才點入正題:“如果我是你,我馬上飛過去找她了。”


    “天上一息,地下一時,你自己算算時間剩多少,等你聽我講完究竟是什麽交易,她早化成灰了……”


    嗖的一聲,未等他搖頭晃腦地說完,黑發女孩便抱起那一大坨金瓊草,飛身回東域找她。


    目送她慌張的背影,金黎黎鬆了口氣,在看看一片狼藉的環境,天空直接破了一個大洞,露出真確屬於神界的夜幕,他悵然若失。


    要補好久了,他哀歎。


    與此同時。


    同一片星空下。


    狐柒咬緊牙關,以最快速度趕往東域。


    周圍景物飛速後退,風刮得皮膚生疼。


    恍恍惚惚,許多人類發出的聒噪聲音飄入耳朵,大多是許願自己修為精進,修真道路上更上一層樓。


    狐柒很想捂住耳朵,但捧著救命稻草撒不開手。


    她決定了,見到奈棠,一定逼迫她吃下藥草,強迫她好好活下去,告訴她,你的命不是自己說不要就能不要的。


    她才不管什麽交易不交易,交易哪能有活著重要。


    隻有活著…


    我才能占有你,占據你那雙手撫摸我的溫存。…


    一路上,狐柒想了很多,終於要趕到的時候。


    又聽到一個世人的許願聲。


    ——夕北山的桃花要開了。


    ——真想和你一同前往,見上一見。


    她一眼望見亭內一閃一閃的光點,匯向星空,成為它們中的一員。


    閃爍著光,永永遠遠,天人永隔。


    若是死了…


    死了,最後沒能趕上,沒來得及見最後一麵,她最後也沒多看自己一眼,自己又能怎樣呢。


    狐柒頓住,眼淚打濕了她的臉。仍舊星光璀璨的天空感應到她的情緒,順應地降下綿綿小雨。


    街道亂成一鍋粥,人們四處躲雨。坐在烤肉店鋪的殷依茫然地仰頭,接著無所謂地繼續叉一塊烤得兩麵焦黃的肉塞進嘴裏,一本滿足。


    遙遠的西域,由於突如其來的雨,中年人與二寶收拾衣裳。近日,生存環境得到改善,沒了毒日的暴曬,他們膚色從黝黑逐漸變白。


    村民們日常感謝那位恩人的幫助,卻被抽去記憶了般,他們怎麽也想不起仙師的姓甚名誰了。


    ……


    四月梅雨,這次持續的時間格外久。


    修士們怨聲載道,收起濕漉漉的雨傘放一邊,然後走進茶館。


    等候多時,終於等到滿客,說書人趙秀啪得合上扇子,笑道:“今天所講的故事是一位落魄神明的故事,她的一生是被多女性糾纏,最後…”


    講完,台下立即一片噓籲聲,紛紛要求趙大哥再來幾則。


    ***


    後來,小狐狸慢慢成長,當上了白狐族的族長,最後充當甩手掌櫃。


    她雲遊四海,嚐遍天下美食,看遍眾多美人,卻再沒人走進她心裏。


    後來,修士們的夢中情人,第一宗門之女,仍然單身,仍舊美好溫柔。


    隻是,絕手不做桃花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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