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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述懶怠等他, 便決定自己先出宮回府。她其實不喜歡這些人情往來、假笑寒暄,每每參加完宴席都隻覺得身心俱疲。


    紅螺扶著李述,出了東宮往含光門走去,穿過禦花園的假山, 卻忽然聽前頭有幾聲喧鬧。李述停了腳步,不想摻和進去,正想撿別的路走,喧鬧聲又傳進了她耳朵裏:


    “我還不是為了你好?頭一回參加宴席, 怎麽能把平陽公主和安樂公主都得罪遍了?”


    說話的人語氣衝衝,被訓斥的人聲音細弱膽怯, “母親……我們還是回去吧, 您別……”


    “別什麽別?我要是不管你,以後你就要老死宮中了!你都及笄了, 好好去幾場宴席, 尋個好夫君才是頭等大事!學著平陽公主, 瞧人家嫁了什麽樣的人,如今是個什麽地位?”


    背後說起了李述,紅螺自然不能坐視不管,她冷著嗓子,養生道,“誰在背後嚼舌根呢?!”


    於是喧鬧聲立刻停了下來, 假山後繞出兩個人影來, 一個是金城公主, 另一個是個三十餘歲的婦人,看衣裳首飾,是後宮的采女。想必便是金城公主的生母了。


    金城公主顫顫巍巍地行禮,“見……見過平陽公主。”


    連一句姐姐都不敢叫了。


    她母親許是在深宮待久了,久不見聖顏,鎮日跟宮女廝混在一起,連規矩都忘了,還是金城公主拉了她一把,她才連忙跟李述行禮。


    李述淡淡地“嗯”了一聲,“金城妹妹。”


    到底是叫了她一聲妹妹。


    但目光根本就沒落在金城公主的母親身上。


    李述聲音冷淡,“我剛聽了一耳朵,怎麽?你們剛好說起我了?”


    金城公主連忙搖頭,“不……不是……不……”


    可她母親卻不知天高地厚,打斷了金城公主的話,自來熟道,“公主耳朵真好,剛我還和金城說起您呢!金城說今日在宮宴上見您,真是驚為天人。她一下子糊塗了,不小心說了錯話,惹了您不高興,你可別……”


    金城公主忙拉她母親的衣裳,想製止她說下去。


    李述淡笑道,“說了錯話?金城妹妹今日在宮宴上說了什麽錯話?”


    金城公主和她母親都愣了愣,她母親嘴快,回答道,“就是……說您和安樂公主都給太子妃送首飾的事……”


    李述依舊掛著冷淡的笑,“我確實和安樂都給太子妃送首飾來著,這句話哪裏錯了?”


    那采女愣了愣,仿佛覺得李述有些蠢似的,道,“您不是和安樂公主……不太和睦麽……”


    這話一出,紅螺聽得臉色都變了,可歎金城公主隻是畏畏縮縮,她母親還為自己的回話洋洋得意。


    李述當即便斂了眉,聲音登時冷硬起來,“誰說我和安樂妹妹不和睦了?!蓄意挑撥、煽風點火,你是何居心?!”


    金城公主當即被嚇得一哆嗦,她母親也一抖,可一臉無知,依舊不知道自己錯哪兒了。


    這樣蠢的人,哪怕是再參加一萬次宮宴,隻怕得罪的人隻會越來越多。李述一向是不屑於跟蠢人打交道的,可今日瞧著畏畏縮縮的金城公主和她不受寵的母親,又有些心軟。


    從前她也是這樣的。


    李述斂了臉上冰霜,道,“金城妹妹,你今日說的話沒有一句是錯的,你不用專門去向誰道歉。”


    若是道了歉,那就是將台麵下的事情直接挑明到了台麵上:平陽公主和安樂公主之間勢同水火,這是真的,可誰都不能說出口來,說出來,那便是挑撥離間。


    “有些話隻能憋在心裏,永遠不要拿到台麵上來。”


    朝堂上、後宮裏,這句話都同理適用。


    金城公主愣愣地看著李述,還沒想明白李述這句話的意思。


    李述登時就不耐煩起來了。她平日打交道的,哪個不是朝廷上的老油條,一句話能聽出三聲響兒的人。她許久沒跟金城這樣的蠢人打交道了,竟不知她們能蠢到這種地步。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金城再聽不懂,李述也懶得再解釋了,冷了臉就往前走。


    眼看李述又一次冷了臉,金城公主不知自己怎麽又得罪了她,畏畏縮縮地叫了一聲,“平陽……姐姐……”聲音裏竟是帶了分哭腔。


    聽到她膽怯的聲音,李述忽然停了腳步。


    “崔家三郎,你能不能……再教我一些東西?”


    怯弱的少女追在清貴的少年身後,戰戰兢兢地問道。


    崔家三郎君是她認識的這世間最聰明的人,一本書讀一遍就能倒背如流,還有那些複雜的人情往來、甚至宮宴上旁人的一個眼神,他都能知道什麽意思。


    他試著教她這些東西,可她總是學不會。


    崔家三郎君覺得她笨,懶得再教了,甩袖就走。她不知道自己怎麽得罪了他,隻知道他是她通向光明世界的唯一路徑,她不能丟失他。於是她隻能戰戰兢兢地向他道歉,從荒僻宮殿裏一路追他出去。長長的甬道裏,她求他不要拋棄他,再給她一次向上攀爬的機會。


    李述站在原地,閉了閉眼,微微歎了口氣。


    她轉過身來,以自己最大的耐心對金城公主道,“你已經及笄了,日後的宮宴還有很多,若是不知道該說什麽,那就記得四個字,謹慎、沉默。”


    她昔年是這樣熬過來的,金城也能熬過來。


    *


    次日清晨,禦史台。


    “哼!”


    禦史大夫蕭降翻開桌上的奏折,隻掃了一眼,便“啪”一聲將折子扔在了地上。


    此時是卯正時刻,剛應過卯,禦史台諸位官員們照例聚在堂中,要聽上司禦史大夫蕭降的一番指點,這是各官署每日的例行公事。


    蕭降扔了折子,又道,“這等字跡,遞上去隻怕汙了聖上的眼!”


    攤在地上的奏折,字跡雖算不得風流,卻也是端正。沈孝站在堂下,盯著那封奏折,“禦史台監察禦史,臣沈孝謹言……”


    他在禦史台已應了十日的卯,可每回寫了折子就會被蕭降打下來,原因也很簡單——蕭降嫌他的字醜。


    禦史大夫蕭降五十餘歲,出身蘭陵蕭家,那是百年風流的世家大族,書法文章都是一流。蕭降本人也是當世的書法大家,寫得一手好行書。


    當初沈孝的科舉文章便是蕭降做主審官,瞧見他的字,不必看內容,便知道不是世家子弟的字跡,恨不得直接將文章揉成團扔進垃圾堆裏。


    礙眼。


    沈孝站在堂中,脊背挺得筆直,半晌不發一言。寬袖下,一雙筋骨分明的手掌握緊了,末了又慢慢鬆開。


    沈孝終於彎下身子,將折子撿了起來。


    爭辯是沒有用的,這從來不是書法的問題。


    顏筋柳骨、行楷隸草,像是珍貴的書籍一樣,那些名家的書帖也不是寒門子弟擁有得起的。


    世家和寒門的區別,從來都不僅僅在於金錢。


    沈孝見過蕭降的字,他遞給聖上的折子裏,一手飛揚風流的好行書,行雲流水一般。這是他這輩子都寫不成的字跡,因為蕭降身上,是蘭陵蕭家百餘年的風流蘊藉。


    蕭降坐在太師椅上,見沈孝沉默地像一根柱子,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下去下去,先把字練好了,再來寫折子!”


    “……是。”


    沈孝回道,然後捏著折子,指尖泛白,跨出了門檻。


    他站在走廊上,轉頭看向東牆上掛著的太陽。卯時明明是日出的時候,可今日天氣不好,初升的太陽卻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樣,仿佛日落一般。


    自彈劾平陽公主李述起,已過了十日,可這十日間除了李述找過他,他希望的那個人卻沒有任何動靜。


    是消息滯後,不知道他彈劾李述這件事?


    不會的,對方可是能和太子分庭抗禮的皇子。


    沈孝閉上眼,不願意去想第二種可能性——他想投誠的人瞧不起他,不願意起用他一介無權無勢的寒門子弟。


    這是他改變在朝中命運的唯一方式,若是落了空,他又該怎麽辦?


    此時已是下午時分了。


    戶部一片忙碌景象。


    自關中大旱以來,戶部從上到下都繃緊了一根弦,生怕出現一點錯處以至於釀成大禍。三月初“以糧代錢”這個政策落到了戶部頭上,更是加重了戶部的負擔。


    沈孝剛進了廳堂,還沒坐下,就見二皇子身邊的侍從跑了過來,道,“沈大人,二皇子請您過去。”


    時間卡的準,簡直就是專門在等他。


    官署內忙忙碌碌的聲音靜了片刻,一時數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新近的八品提舉身上。


    二皇子近來十分看重這位寒門出身的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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