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翌日。


    仙客來一間隱秘的包廂裏, 沈孝和李勤隔著茶幾對坐。


    沈孝靠著一把高背文椅,左手覆在右手上,有意無意地摩挲著掌心,聲音很沉穩, “黃河賑災的機會一定要爭取到, 這對您地位的提升非常重要。”


    李勤問, “我知道,可二哥也在爭取,今天上朝的時候你也看見他了, 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太子禁閉後,有些牆頭草轉到了二哥麾下。不少官也都上書讓二哥主事賑災。”


    沈孝就笑了笑, “官員推舉是一回事, 皇上答應是另外一回事。”


    他壓下李勤的不自信,道, “黃河賑災這件差事, 相比其他差事更好得到。隻要您能提出治理水患的方法,陛下就很有可能考慮您。”


    李勤立刻就追問,“你有治理水患的方法?”


    沈孝點了點頭。


    “其實黃河多年水患的原因很好找, 因為黃河水底泥沙太多, 河床不斷抬高, 以至於稍有降雨就容易河水暴漲, 釀成禍患。”


    李勤雖沒有接手過工部的事情, 但也有些明白了, “所以根本在河底泥沙?”


    可能怎麽清理泥沙?總不能讓勞工潛到水下一鏟子一鏟子地挖吧?


    沈孝看出了李勤的疑惑,掀開茶蓋,從裏頭撚了些沉在杯底的茶葉出來,擺在桌上。


    “從河南道一路到入海口,黃河流經的都是平原,地勢平坦。您將這茶葉想成泥沙,如果水流緩慢的話……”


    沈孝慢慢往桌上倒了半盞水,隻見桌上茶葉被舒緩的水流略微推動,但卻沒有流下桌子。


    “這樣泥沙隻會沉積下來。”


    “但是如果水流很急的話……”


    沈孝揚手,就將剩下的茶水潑了滿桌子,隻見茶葉立刻被迅猛的水勢推動,唰啦啦流了下去。


    “這樣河底泥沙會被急流挾裹,一路衝刷至大海,泥沙少了,自然水位下降,不僅今年的水患會減輕,往後再降暴雨,也不會出現大肆蔓延的現象。”


    末了沈孝放下茶盞,“從前治理黃河,重點都在加高加固堤壩,堤壩當然重要,可那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


    那頭李勤忍不住撫掌讚歎,“這可真是個好法子!你是怎麽想出來了?!”


    他愈發覺得沈孝是個寶,得他簡直就像是得了一個百科全書。


    沈孝淡淡笑了笑,麵對七皇子的誇讚,他並沒有表露出太多情緒來,當然,更沒有搖尾巴。七皇子再怎麽誇他,那跟李述是不一樣的。除了李述,他在其他事情上都非常冷靜沉穩。


    沈孝道,“其實前朝就有人說過這個道理,隻是後來一直沒有人施行罷了。‘一石水,六鬥泥’,因此水性要‘行急’才能刮泥。”1


    沈孝看書多且雜,不僅僅是在四書五經上用功,很多亂七八糟的書,如星相地理等,他都會找來看。他從前家貧,買不起書,常借人的書抄了再還,如今右手上都有厚厚一層筆繭。


    這世間天生聰明人畢竟是少數,許多看似漫不經心的才智,其實都是後天勤奮的回饋。


    沈孝甩了甩手上茶漬,從袖中掏出一塊手帕來,將手指擦幹淨了。


    李勤正沉浸在深思裏,心想著什麽法子才能讓黃河水流變急,誰知目光就被沈孝手裏那個手帕給吸引過去了。


    不怪他注意力不集中,實在是那個手帕……那就是個女子的手帕!


    白色綢子,四角上細細碎碎繡著紅梅,即便李勤不懂繡工和布料,都能看出那帕子的布料極好,繡工極佳。


    別說是普通民女了,就是大多數官員家都用不起那種布料。


    接著就見沈孝將帕子一疊,珍而重之地放進了官袍大袖裏,繼續擺起了一張八風吹不動的沉肅麵龐。


    他道,“如果要說具體的治理法子,其實也很簡單,就八個字,‘築堤束水,借水刷沙。’”2


    他嚴肅的模樣,實在讓人沒法和剛才那個用女人手帕擦手的人聯係在一起。


    “殿下盡快上一封折子給陛下,說明治理黃河水患的方法,陛下一定會對您刮目相看的。”


    誰知李勤聞言,卻皺起了眉,遲疑道,“可……這是你提出的方法,論理該你去上疏。”


    黃河是懸在父皇心頭的大難題,誰能治理黃河,誰就能在父皇處長大臉。


    甚至如今工部缺人,沈孝極有可能因為這件事拾起崔進之之前的官位,直接坐上正三品的工部侍郎的位置。


    李勤道,“這是你提出的法子,我不能搶你的功勞。”


    李勤自問並非小人德行,並不想做這樣名不副實的事情。


    沈孝淡笑了笑,目光中流露出對李勤的讚賞。李勤是一個值得扶持的皇子。


    沈孝看人一向很準,至少比李述要準。


    如果沈孝是李述,他一開始就不會和崔進之纏在一起。


    崔進之那種天生聰敏的世家子弟,生活的太過順風順水,沒有被生活淬煉過,因此一旦遭遇巨變,他根本無法克服過來,很容易走上負麵與極端。


    不過也不能怪李述,感情這種事,總是會讓人心盲眼瞎。


    沈孝收回思緒,勸道,“殿下,我是輔佐您的人,你能走多高,決定了我的上限。治理水患的方法是不是我提出來的,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誰上疏能將利益最大化。”


    “我上疏,頂了天陛下讓我進工部,做工部侍郎,負責疏導黃河。可您上疏,您就能管理黃河流域諸多郡縣,工部戶部甚至是兵部,在賑災期間都要聽您使喚。您在皇上處的地位也會一躍而起。評估下來,您是更適合上疏的人。”


    看李勤還不願意,還要推辭,沈孝止住了他的話頭,“我手上的權勢沒有那麽重要。”


    李勤默了默,知道沈孝說的有道理。他點了點頭,“我待會兒就回去寫折子。”


    李勤對沈孝已經不僅僅是倚重了,甚至隱隱有了些君臣魚水的感情。


    跟朝中那麽多官員相比,沈孝是一個有內心堅持的人。大道直行,他活得坦坦蕩蕩。


    李勤想,他不僅能做一個能臣,也將成為一個名臣。


    說罷正事,沈孝也就放鬆了下來,靠著椅背,左手又無意識地摸了摸右手掌心,然後他不知想起了什麽,忽然就高興了起來。


    那種高興並沒有表現在他臉上,隻是他周身的氣質陡然就軟了起來,仿佛內心被某種溫柔占滿。


    李勤發現沈孝今天這都是數不清多少回摸手心了,他關切地問,“沈大人手上有疾?”


    手上起疹子了癢癢?


    沈孝連忙就鬆開手,“沒有。”


    昨日在千福寺,牽著李述手腕的觸感仿佛還停留在他手心裏。她身上偏冷,又因為瘦,摸起來並不柔軟,就像是她的性格一樣,非常強硬,但手腕下的脈絡又是柔軟。


    他伸出去試探性觸碰的動作,並沒有被李述甩開。


    雖然她臉色渾不在意,仿佛是觸感關閉,根本就沒有察覺到沈孝偷偷摸摸的小動作。但她那時分明身體緊繃。


    她或許還在猶疑,還在踟躕,這都沒關係,沈孝有耐心。隻要她沒有抗拒,他就可以一直朝她走過去。


    想起李述來,沈孝又開始無意識地伸手去摸自己的掌心。


    李勤就是再傻,這會兒都叫沈孝的幸福氣息給淹了。


    李勤無聲失笑。


    雖說沈孝比他年長五歲,但皇室子弟都成婚早,李勤兒子都滿地跑了,沈孝那點初動春心的模樣實在是藏都藏不住,眉梢眼角都是笑。


    李勤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茶,心想,這賊船上都上了,開船的兩個人還不如再深入合作一下,往後也就不會生齟齬了。


    李勤放下茶盞,貌似不經意地開始閑聊,“說起來,平陽皇姐的生辰還有一個多月就到,以前跟皇姐關係平平,也沒怎麽好好送過生辰禮,如今皇姐幫我許多,我也想表達一下謝意。今年的生辰禮送什麽,沈大人幫我參詳一下?”


    沈孝聞言,耳朵立刻就豎起來了,偏臉上還是沒什麽表情,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公主生辰,還是要重視。”


    她要過生辰了啊。


    於是沈孝又不經意地摸了摸掌心。


    *


    第二日一早,李勤就遞了一封治理黃河水患的折子上去。正元帝看罷,立刻就召李勤進了宮。


    具體地商量了水患治理的詳細事宜,又考察了李勤這幾年在禮部的作為。正元帝對李勤頗是滿意。再加上前段時間李勤推舉了沒有家世背景的桂直入戶部,正元帝認為,李勤與太子,與二皇子都不同,老七是行事最符合他心中想法的人,不結交世家,反而提拔寒門。


    正元帝看著這個昔日不被他重視的兒子,忽然心中就是一歎。


    如果太子能像李勤這樣,離世家遠一點,跟寒門近一點,做事再低調一點,他也不用為太子操碎了心,愁白了頭。


    越是費勁心思去培養的人,越容易長歪了。反而那些被撂到一邊不聞不問的,卻能像野草一樣,蓬蓬勃勃地生長。


    正元帝當天下午就下了詔書,七皇子李勤聰敏睿智,負責黃河沿岸水患治理,無論賑災涉及哪個部門,都要全力配合,不可延誤災情。


    一個從前低調到不存在的皇子,就以這樣一種橫空出世的方式,杵在了滿朝文武麵前。


    眾人這才轟然發現,這位看似文弱低調的皇子,原來別有一番沉穩冷靜。


    實在是七皇子承接黃河一事的消息太讓人震驚了,與此相比,沈孝因揭發洛府災情被升了官的消息就悄無聲息的過去了。


    他也隻升了一級,從給事中升到了諫議大夫,還在門下省,但有更大的權力去規勸天子過失,與彈劾朝臣。


    洛府郡守貪汙瀆職一事拉響了正元帝腦中警報,黃河沿岸官員需要徹查一遭。各地禦史都撒了出去,但這件事需要有人總領。正元帝就讓沈孝接了這個活。


    沈孝跟朝中任何一個世家都沒有關係,他又極有孤注一擲的膽氣,處理這種私底下爛成糟汙,一扯就是一大片網的事情,他是最合適的人選。


    因這件差事,沈孝手頭的權力也比往常大了很多。


    天氣越來越涼,可事情卻在朝越來越好的方向發展。數月前李述被崔進之捏碎玉飾的時候,沒有想到自己短短幾個月,就會迎來柳暗花明的日子。


    沈孝因新的差事忙了個昏天黑地,待他終於從重重政事中緩過神來喘了一口氣的時候,半個月都過去了。


    他悄悄來到了仙客來,可金玉閣大門卻是緊逼著的。沈孝很自然地推門進去,也沒有店小二來攔他。


    豪奢的金玉閣裏,什麽都沒變,唯有靠窗那張棋盤上擺了十幾冊書。沈孝走進了,看到書冊裏半支棱出一張紙條。


    他抽出一看,忽然就露了個微笑。


    “黃河水患治理之法甚好。”


    她的字跡疏落落的,並沒有一般女子的娟秀,反而顯得非常瀟灑風流。她隻寫了這麽一句話,隻是在紙條一角上,還用朱筆畫了一朵小紅花。


    以示誇讚。


    沈孝摸著紙上墨跡留下的微凹痕跡,仿佛都能想象她握筆寫字的模樣。


    眉梢帶著點無奈,眼角又帶著點笑。


    哎呀還是誇他一句吧,在朝堂裏都累成狗了。她落筆的時候,大概是這麽想的。


    那十幾冊書籍都是前朝的絕版書,有錢都買不到的那種。


    但沈孝分明覺得,手上這張紙條分量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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