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良久, 崔進之放開高郡守的領子,將他推了個趔趄。


    他就算能把自己化成一柄刀,可也剖不開這層層疊疊的利益網,更何況, 他自己早都深陷網中, 無法動彈。


    朝堂粘稠而晦暗, 父親知道他性子不受拘束,從小也不讓他入官場。可陰差陽錯,他終究還是進入了這個昔日最討厭的地方, 並且與之為伍。


    崔進之閉上眼,冷厲地吩咐道,”你家裏一個子兒都別給我留, 所有錢都拿出來賑災, 還有洛府的府庫,都給我掏空了, 那三個縣的災民好生安置!洛府出現了一個流民, 或者你家裏有一個多餘的銅子兒,我就把你扔進黃河裏去!“


    高郡守低頭,卻試探地問道, “不用向陛下上折子?畢竟咱們要動府庫。”


    郡守當然有便宜行事的賑災權力, 可動用全部府庫錢糧, 還是要上報陛下。不然年底戶部查賬, 對不上賬可是大事。


    高郡守問這句話, 並不是真想遞一封折子上去, 自己向陛下找死。他隻是想確定崔進之的明確態度。


    崔進之的聲音沿著奔騰的黃河水飄散開來,”你要是想拉著東宮一塊死,明日你就上一封請求賑災的折子。”


    他轉過身來,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直直盯著高郡守,可唇角竟然微微勾起一個笑意,就顯得格外殘酷,“你少跟我鬥心眼,我說什麽,你就做什麽。“


    崔進之捏住高郡守的領子,”若不是為了太子,你以為你這條狗命有多重要?”


    高進心頭一凜。


    黃河泛濫的問題,一直困擾大鄴多年,一泛濫就鬧流民,流民一多就容易生亂。縱覽前朝史書,就是因為不重視黃河流民,最終釀成叛亂大禍才滅亡的。


    因此大鄴曆任皇帝都非常注重黃河,但凡有災情就要求臣下上報。


    可崔進之為了替太子瞞下整件事,決意將災情徹底捂住。


    三個縣的賑災不算特別困難,洛府的府庫完全支撐得住,隻要把災情穩住,等年底戶部清帳時再想法子把洛府的賬做平了,這件事就過去了。


    他在盡全力賑災,也在全力修補堤壩,他並不是不管流民,隻是缺了向陛下匯報這一個流程。


    但……這是欺上之罪。如果陛下一旦發現……


    崔進之捏緊了手,不去想這個可能性。他繼續吩咐,“征發勞工修理堤壩,再調撥府庫錢糧去三個縣賑災,派人去安撫流民。”


    “還有,給太子去信,問清楚一件事:黃河沿岸的郡守裏,除了姓高的這一個酒囊飯袋外,還有誰!”


    太子這麽年沒少拉攏人,底下的人也沒少給太子孝敬。難道姓高的是唯一一個蠹蟲?


    往往發現明麵上問題的時候,私底下已經爛的千瘡百孔了。


    高郡守不可能是唯一一個蠢貨,崔進之就怕其他州郡也有這個問題,隻是還不到崩潰的時候……


    他一定要在黃河大範圍出事之前,把所有有可能出事的地方都給堵住!


    崔進之忙得焦頭爛額,趁他不注意的時候,一匹快馬已經連夜從河南道往長安城疾馳而去。


    *


    仙客來。


    沈孝推開包廂門,就見李述正站在窗邊,背對著他。


    聽見沈孝進門的聲音,李述一下子就轉過身來,眉眼熠熠都是亮光,她三兩步走過來,“沈孝,近日門下省可收到洛府郡守的折子?”


    沈孝搖頭。


    李述聞言,勾唇露出個諷笑。


    她猜出崔進之在做什麽了。


    今早她收到密報,洛府三縣被淹,崔進之連夜趕到了洛府,他為了保東宮,一定會向父皇隱瞞災情,想私下把這件事遮過去。


    他想遮?李述偏不讓他遮!


    沈孝看著李述神情,思索片刻,推測道,“黃河在洛府決堤了?”


    李述目光中流露出讚歎,“沈大人好聰明。”


    她遞給沈孝一張紙條,“洛府三縣被淹”幾個字赫然在目。


    沈孝眼睛頓時一亮,李述見他如此,知道他和自己想到了同一個地方。“沈大人,待時而動,如今這‘時’來了。“


    ”太子用人不當,導致洛府受災,又派了崔進之過去,欺上瞞下遮掩災情。如果我們把這件事捅到父皇麵前,太子一定會脫一層皮!“


    李述非常激動,沒想到扳倒太子的機會來得這麽快,簡直是天時地利人和。


    她恨不得立刻就進宮告訴父皇這件事!


    沈孝看出李述的激動,伸手拉住她的袖子,對她輕輕搖了搖頭。


    ”不要輕易動手。“


    沈孝表現的很冷靜,他皺眉思索,所以話說得就比較慢,”東宮出錯了,這對咱們而言是大好天時,但一定不能著急。”


    “洛府三縣被淹是幾日前,公主怎麽確定他們要隱瞞災情?”


    李述一愣,“我當然了解崔進之!他為了東宮的位置穩當,什麽事做不出來?”


    沈孝聞言看了她一眼,淡淡“哦”了一聲。


    多年夫妻,當然了解對方。


    他心中有些酸意,但也知道自己的情緒來的不是時候,連忙壓下去,繼續道,“猜測不能當作事實。也許洛府上報災情的折子就在路上,隻是被暴雨耽誤了路程;又也許崔侍郎那頭忙著賑災,焦頭爛額一時來不及寫折子。“


    李述聽得直否定,”怎麽可能?這件事如果捅到父皇麵前,太子吃不了兜著走,崔進之一定會瞞住災情的!“


    沈孝抬手壓住了她的話頭,不疾不徐,”你別急,我沒有說你猜錯了,事實上你猜的應該正確。但彈劾僅憑猜測是不行的,一定要有證據。咱們為了保險起見,也不能貿然就去向皇上告狀,萬一過幾日洛府的折子送上來,咱們此舉就顯得太急迫了。“


    沈孝非常穩重,李述被他感染,頭腦也冷靜了下來,隔著茶座坐在旁邊的太師椅上。


    沈孝偏過頭來看著李述,太師椅寬大,她就陷在裏麵,一雙眼睛盯著他,整個人很認真地聽他說話。


    沈孝笑了笑,”我估計一下時間,再遲半個月洛府上報災情的折子總該到了。咱們等半個月就是,半個月後再上折子彈劾東宮。“


    ”剛好這半個月內,咱們先去搜集洛府被淹的證據,以及洛府郡守與東宮的關係,還有洛府境內堤壩的事情。“


    他這番長篇大論,一連說了好幾個略顯親昵的”咱們“,仿佛天生已經和李述融為一體了。李述沒有察覺這麽點細微的言語差異,非但沒有提出什麽異議,反而聽得點頭。


    ”你說的是。“


    於是沈孝因為這個稱呼一事,忽然就高興了起來。上次在金玉閣裏被李述拒之千裏的不快就那麽輕飄飄地消散了。


    沒辦法,他也隻能給自己找這麽點安慰。


    沈孝最後總結,”既然要出手,咱們就不能打空拳。一定要一拳到肉,不能讓他們有任何閃避的機會。“


    李述盯著沈孝,忽然就笑了一聲。


    沈孝在她麵前有兩張麵孔,一張麵孔沉穩認真,甚至偏向嚴肅,說起朝事來頭頭是道。


    另一張麵孔卻略顯幼稚,在她麵前會手忙腳亂,麵紅耳赤,不知所措。


    李述忽然想,他的第二張麵孔,應當隻會在她麵前出現吧。


    那頭沈孝不知道李述心裏想什麽,他將方案迅速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最重要的是搜集證據,但李述暗線多,這應當不是難題,隻要證據到手,就不怕東宮脫不了皮。


    可是……


    這件事一捅出來,旁人不論,崔進之去視察黃河,卻欺上瞞下,這罪名可不小。陛下對太子又有父子之愛,可又有恨鐵不成鋼的怨氣,到時候對東宮的滿腔怨氣就要發泄在崔進之身上。


    就算崔進之有東宮和世家執意作保,隻怕他從此也要退出朝堂了。


    沈孝思慮及此,忽然道:“公主,崔侍郎他……“


    他語氣裏帶著試探,話沒說完,一半是為了公事,一般是為了自己。


    李述聞言轉過頭來,眼底不帶任何感情,”他跟東宮綁得很緊,不可能脫離開的。“


    李述看出了沈孝的試探,她默了片刻,道,”沈孝,我不是感情用事的人。“


    沈孝撚著手心,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你還喜歡他嗎?不論政治立場,不論任何外物,隻論感情。“


    還喜歡他嗎?


    如果沒有政治立場的不同,沒有青蘿,沒有安樂,什麽都沒有。她還喜歡他嗎?


    這是和離之後,李述第一次直逼自己的內心。


    她低垂著臉,沉默了半晌,就在沈孝以為她不會開口了的時候,李述忽然道,”不喜歡了。“


    ”在很多次選擇裏,崔進之都選擇暫時放棄我,去選擇更重要的東西。“


    愛情不應該是那樣子的。愛情應當是,無論天塌地陷,無論生死交錯,無論左右兩端是什麽樣艱難的抉擇,他都會毫不猶豫地伸出手,第一時間選擇她。


    李述從小就沒有得到足夠的父母之愛,其實內心非常缺愛,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執念渴望。


    可……這樣的感情,大抵隻存在於話本子裏。


    李述淡笑了一聲,收起自己無羈的想法,“我這就派人去搜集證據。”


    說罷她就朝包廂外走。


    沈孝轉過身,盯著李述的背影,目光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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