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兩個月後。


    正是秋雨連綿時。


    雨從六月底一路灑到了九月初, 期間就沒有停過,長安城籠罩在一片濕意裏。


    一輛轎子在仙客來門口停了下來,隨行的侍從忙走上前來,撐起一把油紙傘, 掀開轎簾, 沈孝一身鴉青色圓領常服, 跨進了門檻。


    大鄴官員好騎馬,不管文官武官,上朝去大多是騎馬, 這樣才顯威風赫赫。坐轎子?那是娘們的專利。


    但偏沈孝愛坐轎子,轎子穩穩當當,從外麵看是閑閑散散, 可掀開簾子, 一雙迫人眉眼就直視過來。這樣的反差,就更顯得他整個人鋒銳肅冷, 舉手投足間都是在權力中樞浸染之後的威嚴。


    因此他坐轎子, 就一點都不娘娘腔,反而更有了袖手旁觀間就撥弄天下大事的意味。


    沈孝抖了抖袍上水漬,邁步上了三樓。路過金玉閣的時候, 他微微頓足, 那包廂又許久不曾開啟過——李述近來一直窩在府裏, 深居簡出地養傷。


    上一回見她, 還是兩個月前去她府裏探病, 拉攏七皇子的時候。


    如今兩個月過去了, 不知她近來如何,手傷也該好了吧。


    和李述合作之後,沈孝才知道,原來李述說她自己有錢,那是真不客氣。她錢多的,都能養一萬個吃白食的麵首。


    仙客來背後就是她在投錢,長安城很多叫得上名號的酒樓店鋪,背後的錢都有平陽公主的影子。


    她很愛錢,所以她拚命賺錢。她熱愛權力,所以她拚命向上鑽研。


    正是因為仙客來背後是李述,因此這兩個月以來,沈孝都常在這裏和七皇子碰頭。


    畢竟仙客來每日熙熙攘攘,是達官貴人的常來之地,人越多,他們倆混在人堆裏就越不顯眼。


    沈孝將目光從金玉閣收回來,拐了幾個彎,進了一個不起眼的包廂。


    推開門,李勤正坐在窗邊下棋,見沈孝來了,他忙放下手中棋子就迎了上來,十分禮賢下士。


    沈孝對他行禮,坐下後喝了一盞茶,一如既往地開門見山,”有件事想對殿下說,所以才貿然同您見麵。“


    ”戶部河南清吏司主事之位如今空缺,您心中可有想推上去的人選?“


    李勤搖頭,”並無。太子不是和二哥正在爭這個位置?“


    前陣子戶部河南清吏司主事因年邁榮養,這個位置就空下來了。二皇子自然要提拔自己的人上來,好把戶部抓得更牢,可太子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想推東宮的人進去,好打開戶部的缺口。


    戶部如今是兩方勢力的戰場,朝廷的風暴眼,爭鬥的正焦灼。


    沈孝道,”他們爭,是因為這個位置十分重要,所以我們也不能錯過這個機會。無論是二皇子還是太子,都任人唯親,給陛下推薦的人沒有任何真才實幹。“


    這幾日為了這個職位,門下省都能叫折子給淹了,雙方下屬的官員都紛紛上書推薦,可沈孝縱覽一遍,他們推舉的都不是什麽有才之士。


    若他們真推舉了大才,那沈孝自認搶不過,這件事也就不讓七皇子出頭了。可偏他們為了爭權奪利,塞進來的人都是些酒囊飯袋。


    沈孝抱折子給正元帝看的時候,正元帝眉頭皺起,一個折子都沒批,就說明皇上對此也很不滿意。


    不滿意,那正好可以推一個滿意的人上去,讓七皇子在皇上麵前第一次露個臉。


    李勤就問,“你有合適人選?”


    沈孝點頭,“京兆尹有一司倉名叫桂直,您可聽說過他?“


    見李勤搖頭,沈孝就道,“您不知道也正常,他是從六品下,一直京兆尹衙門做瑣碎事情。”


    李勤:“沈大人與他有故交?“


    沈孝搖頭,“臣並不認識這位桂大人。關中大旱後,各縣都上折子稟明旱災情況,其中就有這位桂大人,將糧食耗費情況精確到人頭,寫得非常詳細,數字竟無一點差錯。我就是因此對他有了印象。”


    李勤點頭,“看來是個人才。”


    “正是。”


    沈孝道,“臣認為,這樣的人才有能力擔起戶部主事的位置,他比太子和二皇子推薦的人要好得多。他在司倉的位置上都熬了十多年了,每次考課都是上等,可惜就因為家世不顯,因此一直沒有升遷,白蹉跎了許多年華。”


    像桂直這樣的官員,大鄴不知還有多少個,明明有才幹,可因為沒有家世,所以一直沉淪下去。


    皇上把沈孝提拔起來,就是為了讓更多這樣的官員知道,有朝一日他們也會被提拔起來。


    “但是,”李勤稍有猶豫,”太子與二哥正為了這個位置爭得厲害,我若是貿然舉薦,恐怕會招惹他們猜忌。“


    李勤這麽多年習慣了小心翼翼做事,驟然讓他出頭,他便有些瞻前顧後。


    沈孝勸道:”殿下,謹慎是好事,可您要記得,韜光養晦隻是您的手段,而非您的目的,待時而動才是目的。如今正是好時機,您盡管上書,二皇子失了聖心,成不了氣候,至於太子……“


    沈孝看著窗外連天的雨水,冷道,”太子自然會記恨,可恐怕暫時沒有心思管您了。關中暴雨,河南道暴雨,黃河怕是安生不了,太子還管著工部,這件事就能把他的注意力給吸引過去。”


    沈孝回過頭來盯著李勤,“待時而動,如今正是上天賜予的‘天時’。這樣的時機一個都不能錯過,在每一個他們無暇顧及的地方,您都要趁機出擊,蠶食勢力。等他們忙完手頭事回過神來時,您已經徹底伸展開來,再不是他們可以隨便拿捏的了。“


    待時而動。


    李勤這才體會到沈孝謀略的真正意義。他在暗處,他勢力小,所以他反而更能專注手頭的事。而太子勢力太大了,顧不過來很多事情。


    那就是他的時機。


    李勤謹慎多年,也困頓多年,一朝被沈孝輔佐,真是覺得相見恨晚。


    李勤點頭道,“本王知道了。可是,本王從未與那位桂直接觸過,他也並非你的朋友,我們舉薦他之後,他會為我們所用嗎?“


    沈孝搖頭:”臣舉薦他,不是讓他為您所用,事實上,桂直多年沉淪,卻一直沒有攀附權貴,就說明他自有骨氣。這等人是不可能為誰所用的。“


    ”把桂直推上去,有三個好處,一來符合陛下重用寒門的心思,您是在替陛下解憂;二來,會有更多寒門經過此事,知道您知人善用;三來,太子手下是世家,我們推一個寒門上去,就是在壓太子的勢力。


    ”一件事能有三個作用,已經足夠好了,我們再要桂直忠心耿耿,反而是我們貪心。“


    李勤被沈孝勸服,點頭道,“你說的是,是我太急了。”


    沈孝忙道,”拉攏人心,這是人之常情。以後您有了名聲,自然有人歸屬,不急於這一時片刻。“


    ”另外,您先不急著上折子。我對桂直也隻有純粹政事上的了解,但他私下到底如何,甚至他是否私下別有黨派,這都說不準。“


    李勤明白沈孝的意思,”我知道了,還是要先查一查他,畢竟推他上去,萬一他有錯,我也要吃掛落。我這就讓平陽皇姐幫我查查,她消息網廣,暗處人很多。“


    沈孝的長處在明處,善於朝政,李述的長處則在暗處,善於挖坑,善於刺探消息。


    李勤清楚地知道他們二人的優缺點,他身上已隱隱顯露出君主的特質:知人善任。


    沈孝道:“是,讓公主先查一查,若無大礙,您再推薦就是。”


    聽李勤主動說起李述來,沈孝心念微動,忽然問,”殿下近來去看望過公主嗎?“


    李勤搖了搖頭。


    他雖是弟弟,可從前他跟李述關係一般,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麵,因此如今也不好頻繁去拜訪,不然會招人注目。


    沈孝聞言垂下眼,雖臉上並無任何情緒顯露,但卻隱隱透了分失望。


    他都兩個月不曾見她了。


    二人說是合作,可他到底是外男,跟李述正經見麵的機會少的可憐。


    沈孝攥了攥掌心,對目前的狀況很不滿意。


    他抬眼看著七皇子道,”您確實不好常去拜訪,但七皇子妃倒可以常去平陽公主府。女眷交往,也並不惹人顯眼,更何況公主養病,弟媳常去探望也是人之常情。“


    ”前兩個月您都在積攢實力,接觸人脈,用到公主的地方不多。可如果推舉桂直,那您就開始招眼了。公主聰敏,又在朝堂摸爬滾打多年,常去聽她的意見是有好處的。“


    沈孝的表情非常嚴肅,非常正經,非常克製,仿佛心裏頭一點私念都沒有,就全是偉光正地為了七皇子著想。


    不過——七皇子妃探望完李述,您別忘了給我通通氣兒啊,好讓我也知道她最近在府上都幹嘛呢。


    李勤自然從善如流,忙稱”是“。


    說罷話,沈孝就先離開了。他在朝中事情很多,近來忙得腳不沾地。


    沈孝走後,李勤自己在包廂裏坐了一會兒,自己跟自己下完了一盤棋。


    他很欣賞沈孝,那確實是一個大才,以後若他真能登上帝位,他一定會重用沈孝。


    隻是,有件事李勤卻想不通——沈孝那樣的人,怎麽會和平陽皇姐合作?


    他們二人完全不是一路人。


    雖說二人都一樣冷淡,一樣聰敏,一樣謀朝政,目的相同,可他們的手段卻完全不同。


    平陽皇姐謀朝政,善出偏招奇招,而且手段比較狠辣。之前給太子謀劃的‘以糧代錢’一事,利用關中大旱,不顧百姓饑渴,就是要把二皇子往死路上逼。


    她的手段都是陰謀,善於給人挖坑。


    可沈孝不同。


    沈孝講究大道直行,當初沈孝剛開始做官就彈劾李述,固然是為了出頭,可李述不問旱情,也確實該被彈劾。沈孝就是這種人,縱然他要爭權奪利,可他做的都是陽謀,給七皇子出主意,也不建議他跟誰結黨營私,甚至捧一個桂直上去,都隻是因為桂直有才幹,而非是為了拉攏人心。


    這簡直是不可彌合的價值觀的差距:平陽皇姐的眼睛裏隻盯著權力,可沈孝在權力之餘,卻有更多要堅守的東西。


    畢竟李述從出生起就活在暗處,可沈孝卻迎著陽光往前走。他們真的不是一路人。


    那麽……這樣毫無縫隙的合作,又能持續多久?


    李勤要做君主,自然要更多考慮臣下之間的權衡。這二人以後若爆發衝突了,他又該如何去調和,才能不讓這艘船沉下去?


    李勤皺緊了眉頭,落子棋盤,開始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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