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9


    七皇子李勤, 其實是個很普通的皇子,在皇子堆裏找不到的那種,沒有引人注目的優點,但也沒有引人注目的缺點。


    事實上“最普通”才是最不普通的地方。能藏鋒, 也能掩拙, 把自己削足適履, 放進模子裏不打眼,一般人根本做不到這一點。


    這說明他是一個聰明且謹慎的人。


    李述坐在花廳裏,跟幾位皇子閑閑說笑, 目光往七皇子李勤身上看去。


    李勤比她小幾個月,又因為性格低調,二人不常見麵, 也就是逢年過節宮宴上見一見, 每次李勤都很恭敬,叫她一聲皇姐。他待人素來如此, 不跟誰交惡, 也不跟誰特別交好。


    二皇子跟太子都撕逼成那樣子了,李勤跟他們倆也都能心平氣和說上幾句話,就足見他為人處事的能力。


    嚴格說來, 其實在諸位皇子中, 李勤應當是李述最熟悉的皇子。因為崔進之當年入宮, 做的就是李勤的伴讀。


    那年崔家權勢滔天, 樹大招風, 老崔國公開始收斂勢力, 企圖給陛下一個好印象,想得一個善終。


    幾位皇子相繼長大,開始進書房讀書,就要挑官員子弟做伴讀,崔家適齡的就三子崔進之一個,但老崔國公為了避風頭,各種推辭,就是不讓崔進之卷進宮裏去。


    崔家已是眼中釘了,再跟哪位皇子扯上關係,這不是上趕著找死麽。


    奈何太子那時野心漸起,強行給了崔進之一個伴讀名額,想要借此拉攏崔家到身邊。崔進之隻能硬著頭皮進宮,崔家為了表示自己對皇上絕對忠心,就堅持讓崔進之跟最不起眼的七皇子一道讀書,這才好歹免了太子的心思。


    伴讀其實就是皇子第一個接觸的朝中勢力,因此各位皇子都會跟伴讀打好交道,哪怕再性情不和,閑來都勾肩搭背,說說笑笑,將自己的觸角往前朝探去。


    然而這種景象絕不會存在李勤與崔進之身上。


    李勤根本就不跟崔進之有任何私下往來,甚至二人彼此交談的次數都寥寥可數。那時他才隻有十歲,就已經如此謹慎。


    幾位一同上書房的皇子都覺得七皇子怕不是個傻的,身邊有崔進之這樣一塊大寶貝,硬生生是不聞不問,如入寶山卻空手回。


    就這樣,幾年讀書生涯蹉跎過後,其他皇子都靠著伴讀拉攏了些許勢力,唯有李勤仍舊是光棍一條。


    七皇子謹慎守拙,堅韌自持,從少年起就可見一斑。


    可如今回頭去想,當初一同上書房時,那些上躥下跳拉攏勢力的庶出皇子,如今又有幾個還活躍在朝堂裏?反而是李勤不爭不搶,甚是難得,父皇後來把他撥去了禮部。


    不爭才是爭,沈孝說的對。


    李述垂下眼,目光中都是讚歎,心想,沈孝那雙眼真是厲害,會看人。


    和沈孝合作,絕對是她走出的最明智的一步棋。


    跟幾位皇子隨意說了幾句話,馬上要近中午,李述就命人擺飯,叫來後院女眷,前院男眷聚在一起。沒成想她生個病,府裏都能辦起一場小型宴席。


    李述隻在上首略坐了坐,也沒吃幾口,就說身體不適,先下去了。


    過不多時,沈孝尋了個空隙,悄麽聲的也尿遁退出了宴席。


    席宴過半,眾人談笑正酣時,一個侍女走過來,悄悄給李勤傳了句話,李勤皺了皺眉,卻還是跟著去了。


    *


    花園裏,假山上,涼亭中。


    李述站在高高的涼亭上,看著七皇子走過月洞門,侍女沒有跟他進來,隻是站在門口遙遙指路。這小園子各出口都藏了暗衛,確保說話安全。吃了幾回教訓後,李述如今非常警惕。


    她看著李勤沿著石子路走近了,然後涉階而上,進了涼亭。


    他對李述笑了笑,很恭敬地問好,“皇姐怎麽把我叫來了這裏,這裏風大,您當心別著了風寒。”


    李述淡笑,“有勞七弟關心。坐。”


    桌上擺了一壺茶,並三個茶杯,李勤看了一眼。


    還有一個人沒來。是誰?


    思索間李述伸手要去斟茶,李勤連忙拿過茶壺,給自己和李述分別倒了一盞。


    李述如今就是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半殘,還是別亂動手了。


    擱下茶壺,李勤道,”皇姐手上有傷,應該留個侍女隨身伺候的。“


    話中已有試探之意。


    您屏退下人,到底要跟我說什麽話。


    李述聽出了他的試探之意,微微一笑,”七弟若是知道我要說什麽,就不會勸我在身邊留個侍女了。“


    竟是直接開門見山。


    李勤非常謹慎,如果跟他彎彎繞,那要把他勸服,還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還不如一針見血,讓他避無可避。


    李勤聞言果然目光微縮,沒想到李述竟如此直白。他在心中快速思索。李述單獨叫他,如此僻靜如此謹慎,要跟他說什麽。


    李勤跟李述並不很熟,這幾年她在朝堂上借著太子和皇上的東風炙手可熱,李勤則沉默低調,一直乖乖縮在禮部,從來不往外探頭。


    如此得聖寵的皇姐,專門叫他過來說話,一定是因為他身上有某些值得她關注的東西。


    她看上了他手上的禮部?


    不,如此窮寒酸,皇姐是不屑一顧的。


    李勤快速過了一遍近來朝事:皇姐跟崔進之和離了,那麽就意味著她跟東宮的關係……怕也是淡了。


    禮部確實不可能給皇姐帶來任何利益,可是……


    他自己就能給皇姐帶來利益。


    不過思慮片刻,李勤心中已有了答案。


    李勤便笑道,”事無不可對人言,有什麽話,連下人都要屏退了?隻怕那內容驚天動地,我也聽不得。“話裏都是婉拒。


    你不必再說一句話,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可我並不想聽。


    李述抿了一口茶,直指人心,“七弟這麽多年藏拙,還沒有藏夠麽。”


    “打出生起頭上有人壓著,但凡有一點顯眼的地方,都怕惹了嫉恨,給自己帶來禍患,因此日日提心吊膽,夜夜小心翼翼。不僅僅是你,連你的家人都是如此。”


    “你母親生育皇子有功,你出生時就該晉妃位,可偏偏皇後壓著,等你成婚開府了,她才勉強晉了貞妃。這麽多年貞妃在宮裏過得好麽?給皇後伏低做小,委曲求全,這算好日子麽。”


    “你妻子也是中等世家的嫡女,可自嫁給你後,不敢穿過分華服,不敢戴過多釵環。宴飲能推則推,不能推,在席上也是安安靜靜,生怕說出一句話來,落在別人耳朵裏,是你心有野心的證據。”


    “你兒子聰敏,今年該有四歲了吧,四書五經竟都倒背如流。可他是神童又如何,你怕他太顯眼,招來忌恨,不敢讓他外出,整日將他拘在府裏。他跟個犯人又有什麽區別。”


    李述一雙眼緊緊盯著李勤,“七弟,你想一輩子這麽過下去麽?”


    不僅僅是自己小心翼翼,連累著家人也戰戰兢兢。


    這真的是你想要的人生嗎?


    李勤沉默。


    李述知道自己戳到了他的傷疤,繼續加大砝碼。


    “隻要父皇在位一日,就不會允許手足相殘,你可以繼續如此小心謹慎。可父皇百年之後呢?等東邊的坐上了那個位置,他又不是個仁厚的主兒,到那一日,就算你繼續想過這樣謹慎的日子,他還能允許你過下去?你的下場,其他兄弟的下場,又將是什麽?”


    李勤捏著手中茶盞,半天不說話。


    平陽皇姐真是個好說客,字字句句都戳在他心上,都是他最痛的傷疤。


    她說動了他,可是……他還不相信她。


    李勤忽然抬眼,“皇姐,您如今過的很好。”


    聖寵在手,門庭若市。為什麽要找他合作?


    她是吃飽了撐的?


    李述聞言,將手上手套取掉,然後將紗布一層一層解開。一雙滿是傷痕的手就這麽暴露在李勤麵前。


    李述冷道,“是太子推我墜崖。”


    她不惜把這個秘密說出口,好讓七弟徹底相信她。


    李勤聞言果然一臉震驚,太子……竟做出這樣殘酷的事情!對一個不可能登上帝位的公主尚且如此,那對他這樣的皇子而言呢……


    李勤隻覺得渾身發寒。


    若是太子真入主太和殿,他的下場,隻會更慘。


    他想活著,有尊嚴的活著。在皇家,這樣的事情都是奢侈。


    那就去爭,就去搶。


    李述甩了甩手,“我比你更怕那位上位。七弟,你如今信我了麽?”


    李勤沒回聲,反而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件事。


    有一次皇上考較諸位皇子功課,問了一句《尚書》裏的話,“勢陵於君,權隆於主。”


    旁人都答不出來,包括太子。但李勤記得,就很高興地應答,“然後防之,亦亡及已。”


    皇上當場就誇他聰敏好學,然後讓太子回去,把《尚書》背透了。


    李勤無知無識,還不知道被誇獎原來並不是好事。


    自那日起,他母妃在皇後處動輒得咎,經常受到數落。再過一段時間,他養的一隻哈巴兒狗,不慎吃了花園子裏的老鼠藥,口吐白沫死了。


    以死亡為代價,李勤終於學會了謹言慎行,藏鋒守拙,否則下一條口吐白沫的哈巴兒狗,可能就是他自己。


    可是,如果有選擇,他也不想做一條蜷縮起來的哈巴兒狗。


    皇姐給了他第二個選擇,他為什麽不抓住呢。


    李勤回過神來,慢慢點頭,然後道,“皇姐,你要我接下來怎麽做?”


    他動心了,想要合作。


    可是……你們想靠我博一個從龍之功,那麽你們,真的有這個本事推我上去麽?


    若是沒有這個本事,我貿然出頭,豈不是作死。


    這是最後一次試探。


    李述不回他的話,目光落在亭下,李勤順著她看過去,看到一個緋紅色官袍的五品官正沿著台階走上來。


    那人就是第三盞茶杯,也是皇姐的同夥。


    那人走進涼亭,李勤才發現,來人竟是門下省給事中沈孝,近來在父皇麵前正當紅的人。


    李勤眉頭皺起,看了看沈孝,又看了看李述。這倆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怎麽能在一塊?況且沈孝當初還縱兵搶過皇姐的糧食,二人本該有仇才是。


    怎麽這年頭流行的戲碼是仇人合作,相愛相殺麽?


    沈孝上前行禮,李述對他淡淡點了點頭,抱臂站到涼亭一角放風去了。


    沈孝與七皇子坐下,多餘的話不說,開口就回答七皇子剛才問的“你們讓我接下來怎麽做”這個問題。


    “兩句話:”


    沈孝的話很簡短,“韜光養晦,暗中蓄力。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李勤聞言反駁,”本王以前不也如此。“


    你們讓我走以前的老路,那我和你們合作的意義是什麽。


    沈孝回,”目的不同。以前您是為了藏拙,如今您是為了蓄力。“


    “形勢也不同。以前太子與二皇子瓜分朝堂,風暴肆虐,您隻能龜縮一方。如今太子屢遭皇上斥責,手中勢力鬆動;二皇子也失了聖心,漸漸掌控不住手頭力量。“


    ”朝廷勢力正是重組之時,出頭之路很多。“


    李勤反問,”既然出頭之路極多,為何不讓我一鳴驚人?“


    沈孝微笑,知道這是七皇子在故意考核他。


    ”高手過招,切忌主動出擊,誰先動,誰身上就先有破綻。您要做的,就是暗中蓄力,慢慢蠶食,等有一日對方再也坐不住了,您再出擊,一招製敵,一刀封喉。“


    李勤聽罷一番話,看向沈孝的目光已隱隱流露出欣賞之意。


    短短幾個月,他能平步青雲,背後雖離不開父皇刻意扶持寒門的政策,但麵前的人,也有本事當得起父皇的扶持。


    這樣的大才,竟然願意入他一個不起眼皇子的麾下。


    七皇子頓時就生出了伯樂千裏馬之歎。


    李勤飲了一口茶,然後堅定地將茶盞放下,對沈孝道,”沈大人大才。“


    然後又對一旁放風的李述道,“多謝皇姐。“


    他同意合作了。


    李述轉身走過來,同沈孝對視一眼,然後麵露微笑,”多謝七弟。“


    沈孝也從石凳上站了起來,同李述並肩站著。


    沈孝沉鬱冷峻,李述閑散清淡,他們光是站在一起,就讓人有一種天生絕配的感覺。


    是棋逢對手,互相倚重的般配,而非一般人所推崇的,男才女貌那樣不平等的般配。


    看他們倆配合得多好,李述唱白臉,對李勤語出威脅:不合作以後要被太子幹死。


    沈孝唱·紅臉,不急不緩地給李勤指了一條爭權的明路。


    李勤的目光在李述和沈孝身上盤旋片刻,頓時生出了自己被拉上賊船的感覺。


    嗯,而且貌似還是一條夫妻聯手開的小作坊賊船。


    不過那就是皇姐的私事了,他也不好摻和。


    話不可多說,李勤已經出來很久了,再不回去要引人生疑。


    因此三人相繼從花園不同地方出去,交錯著回到了宴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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