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裏。


    太子已經一上午心神不安了。


    侍女過來斟茶, 太子將茶盞送到唇畔,卻一不留神手抖,將茶水就灑了滿身。侍女忙過來就要給他擦茶漬,可太子卻登時就怒了, 一把將茶盞摜到了侍女身上。


    “滾!”


    平陽進含元殿了, 崔進之也進含元殿了!


    太子心裏慌著呢。


    他們分別跟父皇說了那麽久話, 到底說了什麽內容?是不是在告狀!


    太子恨自己那夜怎麽就一時衝動,怒急攻心,沒跟任何人商量就要派人過去殺了她……他太莽撞了, 太莽撞了!


    太子坐在椅子上,覺得一陣冷意從四肢百骸蔓延開去,全身竟都開始微微地顫。他麵前浮現出平陽那雙眼, 尖銳又冷漠, 像是一柄刀一樣,下一瞬好像要直插他的胸口。


    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


    這時忽聽宮殿裏傳來了腳步聲, 輕輕的, 有個人像是霧一樣就飄過來了,伸出手扶在他肩頭,“殿下, 您怎麽了?”


    是太子妃鄭氏。


    “你們都下去。”


    她吩咐道, 下人立刻都悄無聲息地下去了。


    太子偏過頭來看著鄭氏, 沒有說話, 但鄭氏分明能從他眼睛裏看到惶恐。


    她目光深處閃過一絲不滿, 但很快就被壓了下去。


    若他不是太子, 她是萬萬瞧不上這樣的男子的,沒有謀略,衝動易怒,做事不計後果,不會禦下。可這有什麽辦法,她是東宮的女主人,祖父把她送進宮是要扶持太子的,她沒有別的選擇。


    “平陽,”


    太子說,“平陽進宮了。父皇會——”


    “——父皇不會!”


    鄭氏道,“那個人,我已派人處理掉了。”她語氣非常冷酷,“平陽就算有心告狀,可她沒有證據。”


    她比太子都殺伐果斷的多。


    太子這才鬆了一口氣,鄭氏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就像是拍一個小孩那樣撫慰。宮殿裏剛安靜了片刻,忽聽外麵的小黃門就喊,“崔侍郎,奴才先進去稟報一聲太子……誒您別闖啊!”


    小黃門話音未落,殿門已經從外麵被驟然推開了。


    一道身影出現在門口。


    鄭氏看到崔進之走近了,他麵色非常灰敗,雙眼都是血絲,就那樣盯著太子,從殿門口直直走了過來。往日是芝蘭玉樹的一張臉,這時看著竟有了猙獰的感覺。


    不必說太子這樣無能的,便是鄭氏素來冷靜,看見他都覺得有些怕。


    小黃門跟在後頭還要攔他,鄭氏一瞪眼,小黃門立刻就下去了,還將殿門都貼心地關上。


    平陽遇難這件事,是東宮對不起崔進之。無論她心裏暗罵幾句“太子蠢貨誤事”,都消不了崔進之的怒。那到底是他的妻子。


    鄭氏有心要討好崔進之,按了按太子的肩,讓太子不要妄動,自己帶笑就迎上去,“崔三郎來了,快坐快坐,正好宮女剛泡好一壺雨前,我——”


    崔進之一雙血紅的眼直直將鄭氏的話逼了回去,他轉過頭去又盯著太子,根本就不行禮,問了一句,“您為什麽要殺她?”


    他的聲音非常啞。


    太子叫崔進之血腥的模樣嚇到了,可越是怕,反而越是要聲色俱厲,斥道,“崔進之,你是怎麽跟孤說話的!”


    可崔進之卻好像已經魔障了,死死盯著太子,一定要一個答案,“我跟著殿下這麽久了,自問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我就想問一句,她是我妻子,您為什麽要殺她?”


    他說了要替平陽討一個公道,就要替她討一個公道。他不會食言,哪怕她已經不信他了。


    太子冷笑了一聲,“你問這句話之前,怎麽不先問問,她為什麽要背叛孤!”


    皇宮裏最得寵的嫡長子,天下所有好物都是他的,最是忍不了背叛一事。


    誰知崔進之聞言更怒,當即就喊道,“可她罪不至死!”


    平陽在征糧一事上背叛太子,是對不起東宮,可她罪不至死……


    李述一句句的質問如今還響在他腦子裏:如果我死了呢。


    如果她真的死了呢?在太子和她之間,他又會作何選擇。


    他根本就不敢想這個問題,他都要將自己逼瘋了!


    “可她罪不至死!”


    崔進之幾乎是絕望地又喊了一聲。


    “崔三郎!”一旁的鄭氏忽然就拔高了聲音,聲色俱厲地警告了一句,“你想把這件事喊的滿城皆知嗎?”


    崔進之一雙眼就直直地朝鄭氏射了過來。


    鄭氏咬著牙,迎著他幾乎要殺人的目光,努力裝出鎮定的模樣。


    “崔三郎有什麽不滿,衝我來就好,太子身份尊貴,當不得你吼。”


    鄭崔二家,昔年都是長安城數一數二的世族,大鄴沒有男女大防,崔進之與鄭氏自幼也常在各色席宴上見麵。二人算是從小到大的交情,故鄭氏不以官職稱呼他,反而以排行。


    仿佛又是昔年,滿城世家交遊,花團錦簇的時候。


    “平陽的事情,你怪我,我承認。可是你說錯了一句話……”


    鄭氏上前走了一步,靠近崔進之身旁,輕聲道,“她已不是你的妻子了。”


    陛下讓人擬和離詔,消息長了翅膀,闔宮都傳開了。崔進之從含元殿出來時滿臉灰敗,身上都是墨點子,顯然在含元殿裏沒少吃陛下的罵。


    和離。這兩個字輕,力量卻有千鈞重,仿佛一記鐵錘,直直就朝崔進之砸了過來,他根本就無力閃避,硬生生地以血肉之軀迎了上去。


    是,她已不是他的妻子了。五年婚姻,最終是這樣的下場。


    崔進之晃了晃身體,仿佛都站不住了。


    鄭氏見他如此,知他對平陽公主留有舊情。


    舊情有什麽用,他既然已經在權與情之間做出了選擇,又何必再擺出戀戀不舍的麵孔。這樣不僅平陽生厭,東宮看了也會覺得他不忠心。


    鄭氏盯著崔進之,決定再敲打他一下,讓他徹底定了心思,既然與平陽斷了,那就是斷了,好好地在東宮待著吧。


    於是鄭氏又朝崔進之走近了一步,聲音像鬼魅一樣就圍繞在他周身,“這次是我們對不起你,我代太子給你賠罪。你方才無禮冒犯,太子也不會追究。”


    “可是以後,三郎還是要注意一下你的語氣。否則崔家的門楣……就憑你一個人,你撐得起來嗎?”


    “你兩位兄長是如何戰死的,崔家是怎麽敗落的,老崔國公一病不起,如今還在床榻上神誌不清,靠藥續命。”


    “崔三郎,你離了東宮,還能走到哪兒去?”


    鄭氏的聲音很冷,鑽進崔進之耳朵裏,將他的心髒都凍成了冰,“你沒有退路,你唯一的路就是我們。”


    鄭氏長得溫柔,但到了關鍵時候,她一雙眼亦可以非常尖銳。鄭仆射的嫡親孫女,嫁入東宮來扶持太子的,都是頂尖的閨秀。


    崔進之的身體明顯顫了顫,仿佛肩上重擔太重,他都要扛不住了似的。


    鄭氏看著崔進之,目光中不免露出憐憫。


    與李述如出一轍,與青蘿如出一轍的憐憫。


    鄭氏不想將崔進之逼得太狠,他是很有才幹的一個人,能幹實事,東宮離了他要傷筋動骨的。


    更何況……世家還要用崔進之這把刀來對付皇上呢。


    崔進之因家族敗落,對正元帝扶持寒門的政策是恨透了,他從根上就是世家這頭的,又因為家族故事,有一種不顧一切的狠厲,拚了命都要維持崔家、維持世家的尊嚴。


    他是一把非常好用的刀,世家揮舞著他,可以和皇權對抗很久。


    崔進之捏緊了拳,半晌,忽然笑了笑。“太子妃,您說得對,我沒有退路。”


    雀奴有退路,離了太子,她還是公主,還能得陛下的寵;可他沒有退路,他有家族要振興,他有仇要報。


    正元帝想要打壓世家,好啊,那就讓他睜眼瞧著,他自己的兒子是怎麽被世家裹挾的,他除非殺了自己的兒子,否則就不要想把世家打下去。


    無論付出什麽代價,他都要把太子拱上帝位,讓兒子將父親在位時所作的一切努力全都摧毀,讓正元帝在九泉之下都難以瞑目。


    這才是複仇嗬。


    *


    正元帝很利落,次日宮裏就下了和離的詔書。


    其實公主和離,若是兩廂情願,往常根本就不必皇上下什麽詔書,隻是知會一聲,皇帝同意了便可。


    今次這和離詔書,反而像是休書——公主要休了駙馬,隻是留了最後一層遮羞布,對外稱是和離。


    這消息驟然傳出來,滿城都叫驚著了,外室一事正元帝自然沒有光明正大地在詔書裏說,不然李述的臉也就丟盡了,詔書裏隻是打官腔,說了幾句“感情不睦”就算了了。


    可越是含混,滿城風雨就越是謠傳。


    到最後甚至傳出了崔進之身有隱疾的流言來——平陽公主成親五年都不孕,自然不好說公主肚子有什麽問題,於是流言就傳到了崔進之的身上。崔進之昔年也有不少荒唐事,於是什麽得了亂七八糟的病啦,再不能人道啦,葷的黃的傳了滿城。


    他的臉也算是丟盡了。


    重磅的消息一個接一個。


    陛下又下詔,說公主墜崖,乃是被歹人所害,因此要滿城戒嚴地搜查歹人。


    自然是查不到什麽的,鄭氏的手腳幹脆,不會留把柄的。隻是戒嚴的聲勢十分浩大,弄得滿城不得安寧,人心惶惶。


    就這麽查了半個月,連個影子都沒找到。


    正元帝愛女心切,一怒之下將兵部連帶南衙十六衛罵了個狗血淋頭,說他們都是酒囊飯袋之徒,正事都幹不了!


    天子一怒,後果嚴重:兵部愣是被從裏到外,來了次大換血。


    從前正元帝信任太子,兵部有崔進之坐鎮,那是鐵打的太子地盤。如今兵部直接被陛下收回去了,崔進之因辦事不利,被奪了兵部的官職,幸好太子與其他世家都保著他,最終結果則是將崔進之罰俸一年,平調去他部。


    太子與世家這麽多年在兵部苦心經營,一朝就被正元帝收了回去。


    指東打西,殺雞儆猴,正元帝以愛女之名行收權之實,手段不是一般的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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