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 慣例是李述去千福寺上香的日子, 這規矩雷打不動。隻是這回在寺裏要多待幾日。


    畢竟如今清閑。


    從前她想在千福寺多待幾日, 可奈何府裏門庭若市, 都想來拜訪她,皆因她在父皇與太子處都說得上話。那些人看重了她的權勢地位,套近乎的、送禮的、求辦事的,全都有。


    如今倒好,她挨了父皇的罵, 又被太子棄若敝履,從前喧鬧的門庭頓時就冷落了下來。


    這樣也挺好。她從前站在前台, 一舉一動都被人盯著瞧, 做不了一點出軌的舉動。如今卻是站回了暗處, 可以仔細地盯著別人瞧,反而做事更加自由。


    李述一早出城,中午就到了千福寺。


    千福寺修在半山腰, 長長的階梯沿著山形一路往上, 李述沒有細數過,估計著能有幾百階。


    馬車在山腳停下, 下人們抬來滑竿, 沿著階梯一路將李述送了上去。


    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佛寺門口,李述剛下了滑竿, 就聽旁邊紅螺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她一路爬上來的, 差點沒累癱。臉上汗流如注。


    今日天氣實在是悶熱, 天上暗沉沉的, 連一絲風都沒有,讓人有點喘不上氣。總像是一場驟雨的前兆。


    朱門銅釘,千福寺正門大開,方丈帶著一眾和尚都站在門外迎接李述,排場擺的極大。


    李述叫這麽多光頭閃了閃眼睛。


    千福寺是李述一人出資供奉,方丈自然要給金主留著最寬敞的別院,縱然公主基本不來這兒住,也是日日叫小沙彌灑掃,幹淨地一塵不染。


    紅螺吩咐下人去放置行禮,收拾院落,李述則由方丈領著就往大雄寶殿走。


    一路走來,隻見到三三兩兩的香客。


    千福寺並不是大寺。它比旁的佛寺偏僻的多,上山的路又極難走,因此香火並不鼎盛。


    這倒是省了李述的事,免得她讓侍衛封寺清人。


    她近來在朝中到底不必從前,還是低調行事的好。


    方丈領著李述進了大雄寶殿,迎麵就是一尊巨大的釋迦牟尼金身佛像,金光閃爍,這佛像做旃檀佛像姿勢,手勢做“施無畏印”,意在能滿眾生願,除眾生苦。


    李述才不相信。


    願要自己去博,苦要自己去熬,佛祖幫得上忙麽。


    若不是為亡母,她一輩子都不會來寺廟一趟。她這人非常實際,從來不去想任何虛妄的事情。


    李述跪在佛前蒲團上,上了三炷香。


    然後方丈領著眾和尚跌坐在蒲團上,眾口一詞,紛紛念起了往生咒。聲音嗡嗡地響成一片,在雄闊的大殿中回響。


    這也是每回來上香的慣例,她雖不懂佛經,卻也能這麽聽和尚念一下午的經。直到紅螺過來說該吃晚飯了。


    李述便回院子吃了幾口齋飯,隻隨意動了兩三下菜就擱下了筷子,心想千福寺的廚子怎麽還沒有被攆出去。


    吃罷齋飯,李述沿著回廊就往佛寺後院走,出了後門,沿著一個曲曲折折的小徑繼續向山上走,不多時就登上了一座平台,眼前是一個精巧的佛塔。


    紅螺沒有跟李述上佛塔去,隻是站在平台下麵等著,踮起腳能看見公主的身影便可。


    佛塔裏放著長明燈,公主一向習慣獨自進去待一會兒。


    一個漢白玉石質做成的燈樓矗立在佛塔正中央,約二十尺高,比兩個成年人加起來還要高大。通體潔白,雕刻著許多佛祖故事,細看都是精巧的浮雕。


    燈樓的頂部,一盞蓮花托盤上有一根粗大的燈芯,連接著燈樓內部的燈油,燃著灼灼的燈火。這便是長明燈。


    長明燈不滅,油盡才燈枯,就像人一樣。方丈說這長明燈能燃百年,李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她供奉了這幾年確實沒見它滅過。


    滅不滅的,也就是個心意。死去的人未必能知道,隻是活著的人一個念想罷了。


    李述收回目光,邁步就出了佛塔。


    這佛塔建在高台之上,三側都是密密匝匝的古樹,一側則靠著山崖,以欄杆圍住。


    李述走過去站在欄杆旁,目光向下,看到漫山遍野籠罩在暮色中,蒙蒙一片。


    從這高台上正可以將佛寺大半收在眼底,李述看到做完晚課的和尚們從殿裏走出來,他們站在簷下摘下燈籠,點燃蠟燭後又掛了上去。


    從李述的角度看去,仿佛是神靈的手輕揮了一下,於是所有燈盞就依次燃起,點亮了整個佛寺。


    重重屋簷,巍巍殿宇,怒目金剛,低眉菩薩,都叫燈火照出了溫柔神色,仿佛染上了世間凡俗的煙火氣息。


    不知道母親喜不喜歡,反正李述是很喜歡千福寺。


    李述的母親是宮中的舞女,生的有幾分姿色,一朝承寵,又僥幸懷了孕。


    這原是後宮裏數不清的普通故事中的一個,好幾個庶出的皇子公主都是這麽來的。可唯有李述和母親進了冷宮。


    母親不夠聰明,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愚笨,不懂得在後宮的生存之道是安靜低調,反而仗著自己懷孕,沒少犯蠢事,屢次爭寵,惹了後宮許多妃嬪不痛快。


    因此她生育李述後沒多久,皇後就不耐煩再看見她在眼前蹦躂,尋了個錯把她打發到冷宮去了。


    李述不喜歡蠢人,可是能因為她從一出生起,就一直承受著母親愚蠢所帶來的惡果。


    那樣空曠的宮殿,靜的能聽出血脈流動的聲音。那種安靜讓人心裏發慌。


    就像此時漫山遍野的靜一樣。


    忽然見,李述身後傳來了一聲呼吸。如此清晰可聞,就響在她背後。


    李述心驚了一下,猛然轉身,可倉促之間隻來得及捕捉一個帶了麵罩的臉。


    她一句話都來不及說,甚至連呼救的聲音都來不及發出,那人伸出手,一把將她向後推。


    失重的感受令李述十分慌亂,她伸出手去亂抓,想要抓住欄杆,可卻隻抓住了那個人腰間蹀躞帶上掛著的一個小巧玉飾。


    驟然落崖。


    寺裏的夜鍾於此時忽然響起,聲音雄渾,瞬間就傳遍了山野。


    於是平陽公主“不慎失足”,墜落山崖的聲音就被蓋住了。


    蒙麵人向崖下看了看,對自己的活計很滿意。


    剛才平陽公主猝然轉身時,那雙眼那樣通透而尖銳,仿佛瞬間就就看穿了他的身份。


    他當時心裏就驚了一下,幸好最後成功將她推了下去。


    早前那個消息傳回東宮時,太子幾乎要將宮殿都給砸了,花瓶茶盞碎了一地。


    太子一雙眼因憤怒而泛起了嗜血的紅,“崔進之說,這一切是她謀劃的?”


    太子咬牙切齒,“好,真是好一條狗!”


    “咬了人的狗,你知道是什麽下場麽?”


    侍衛搖頭。


    太子狠笑了笑,“咬過一次主子的狗,要趁早打死,不然它能咬第一次,就能咬第二次。”


    *


    一頂四人抬的轎子沿著東邊的官道正往延興門方向走,轎子旁另有兩個隨從步行跟隨。


    暮色越來越深了。


    一個隨從催促轎夫,“快些走,不然待會兒城門都要關了。”


    這時山上忽然傳來一聲鍾聲,遙遙的,卻十分雄闊深厚,驚起了滿山夜棲的鳥。


    轎中人聞聲將車簾揭開,緋紅的袖口趁著他的手,顯得十分白皙且筋骨分明。甚是賞心悅目。


    “這是什麽地方?”沈孝問。


    他一早就因公務出了城,忙到這時才往回趕。


    自從被陛下擢拔進了門下省,事務比在戶部時隻多不少,門下省眾位同僚又試圖攆他走,什麽跑腿出城的活兒都分給他做。


    做給事中的日子十分繁忙。


    但每當他踩著漢白玉階梯去太極宮上早朝時,迎著初升的朝陽,站在高高的宮殿外俯視一切時,這一切都顯得非常值得。


    他想往上走。這是他一直的野望。


    透過暮色,沈孝看到一座鬱鬱蔥蔥的山。隻是夜色深了,滿山碧色就顯得影綽綽的,反而有些噬人的可怕意味。


    隨行侍從聽見他問話,忙回道,“稟大人,這兒是東崗山,山上有個千福寺,剛就是千福寺的和尚在敲暮鍾。”


    沈孝聞言,抬眼往山上看去,隻見半山腰一片燈火灼灼。想來那就是佛寺了。


    沈孝道,“那佛寺看著倒是燈火繁盛。”


    侍從也往山上瞧了一眼,看著滿寺的燈火“咦”了一聲,“千福寺往常都清淨得很,沒幾個香火,今兒這麽熱鬧?”


    話音剛落,侍從自己就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差點忘了,今兒是七月初一,平陽公主每逢初一十五就來千福寺上香,怪不得滿寺都點了燈。”


    便是佛門中人都不敢怠慢公主呀。


    沈孝聽了,愈發盯著千佛寺看。


    自上次含元殿後,他倒是有半月之久不曾見到平陽公主了。


    她費盡心思布了一個局,他隻是配合了她,於是就被她捧上了正五品的高位。


    那日含元殿外一聲“感謝”,總不能道盡沈孝的心意。


    且他至今都不知道,她與崔進之都是板上釘釘的太子/黨,為何她從頭到尾謀劃的搶糧一事,最終卻是太子吃了大虧?


    她看透了他的性情,知道他有膽氣孤注一擲,可他卻始終沒有看透她的所思所想。


    平陽公主……平陽公主……


    三年前侍寢,她答應賞官卻言而無信,那時沈孝對她是刻苦銘心的恨。


    可如今跟她接觸的越多,她的聰明與智謀,甚至是偶爾流露出來的伶仃,都讓他心中的恨意無法繼續維持。


    她是他見過的最不一般的女子。


    沈孝收起漫無邊際的思緒,目光正要從千福寺收回,卻忽然想到——那日她崴了腳,不知如今好了沒。


    於是一句“繼續往城裏走吧”,還沒有出口就被咽下。侍從聽到轎子裏沈大人清冷冷的嗓音道,“天色晚了,怕是趕到延興門,城門就已經關了。”


    “不妨在千福寺借宿一宿,明早再進城。”


    於是轎子在夜色中拐了個彎,在山腳停下,石階陡峭,轎子上不去。沈孝下了轎子,抬眼看著滿寺燈火,邁步向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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