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火防水防盜文。  官署內忙忙碌碌的聲音靜了片刻,一時數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新近的八品提舉身上。


    二皇子近來十分看重這位寒門出身的沈大人。


    沈孝隻當察覺不到這些目光, 跟著侍從便出了正廳的門, 沿著走廊往後一進院子走去。


    為增加政事經驗, 成年後諸位皇子一般都會掛著各衙門的差事, 權算作是名譽指導。許多皇子也純粹是掛名而已,一年到頭都不來官署一趟。


    但二皇子卻不同,他幾乎是天天來戶部, 直接管著戶部的大小事宜。無論能力如何, 這份勤政的態度亦是難得。


    沈孝跟著侍從過了走廊,進了後一進院子, 入了正廳,二皇子李炎正在左間窗邊主桌旁坐著看折子。


    沈孝進來,先行了個禮,然後直起身子。


    李炎擱下折子,看了沈孝一眼, 笑道,“去永通渠一趟折騰你了。”


    聲音十分親切。


    沈孝一本正經道,“這是下官職責所在。”


    他後背一層薄汗未消,但屋裏四角都擺著冰盆,他的燥熱也慢慢散了。


    沈孝不喜歡那些你來我往的寒暄, 浪費時間。他頓了頓,將言辭理順, 然後將今早在永通渠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李炎。


    李炎聽罷冷笑了一聲, “為了逼我, 崔進之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他手掌握拳,指節輕敲桌麵,一下、兩下、三下,似是陷入了思索。


    片刻後李炎抬頭,問道,“沈大人,你有何看法?”


    沈孝道,“從去年夏天起,關中降水便偏少,民間收成不好,陛下仁慈,去年秋天收稅已少收了一成,因此戶部餘糧一直不多。如今關中大旱,處處都在向戶部討糧食,戶部更是捉襟見肘。再加上崔侍郎奉命修永通渠,糧食耗費巨大,而且……”


    沈孝頓了頓,繼續道,“永通渠那頭怕是個無底洞,永遠都填不滿。”


    李炎點了點頭,心想沈孝當真是個通透人。入自己麾下不過短短數日,就已將太子和他之間的矛盾看得一清二楚。


    可不是無底洞麽,太子手裏攥著永通渠這張王牌,就等著把他拖垮呢。


    李炎歎了一口氣,“你說的本王都明白,可崔進之問本王要糧,本王總不能拖著不給。可本王若是給他撥糧,他總有法子消耗糧食。”


    這是個兩難境地。


    沈孝點了點頭,“殿下說的是,沒有拖著不給糧這個道理。所以戶部給永通渠撥糧,勢在必行。”


    李炎盯著沈孝,“可叫崔進之這麽耗下去,不到三個月,戶部就會被他徹底拖垮。沈大人,你有什麽法子?”


    不過片刻,二皇子李炎就向沈孝問了兩次“怎麽辦”。


    沈孝微微垂著眼,目光凝在光滑的青磚上。黑羽般的長睫遮住了他的眼神,濃鬱的目光裏,盛著孤注一擲的野心。


    片刻後,沈孝抬起眼來,一字一句地說,“臣有一個法子——征糧。”


    李炎目光一亮。


    沈孝道,“按戶部如今的存糧來算,就算接下來三個月內其他各官署不來要糧,可也萬萬撐不住永通渠的消耗量。更何況崔侍郎那邊一定會想盡法子問戶部要糧,不把戶部耗空不算完。錢糧一事,無非就是四個字,開源節流。可如今‘節流’是不可能了,各部門都向戶部伸著手,永通渠那頭更是怠慢不得,那就隻剩下‘開源’二字。”


    沈孝素日是言辭稀少,此刻說起籌劃來卻是條理清楚,不急不慢,顯然他心中已謀算多時了。


    “皇親國戚、世家大族,名下的土地田產數之不盡,隻要戶部能從他們手中征些糧出來救急就好。太子給皇上下了軍令狀,三個月後一定要修通永通渠。三個月內,永通渠工期不順,是戶部的錯;可三個月後,永通渠再修不通,那就是崔侍郎的過錯了。”


    隻要戶部能撐過這三個月,那二皇子就是撐過了太子的施壓,還能牢牢將戶部握在手裏,與太子依舊是旗鼓相當。


    奪嫡之爭,勝負仍未定。


    沈孝抬起眼,目光堅定地望向李炎,慢慢地跪了下來,“下官不才,願替殿下分憂征糧。”


    沈孝說罷,李炎仿佛等了許久一般,立刻從書桌後站了起來,極激動地繞過書桌,直奔沈孝而來。他連忙扶起沈孝,激動地拍了拍他的背,“好!本王沒有看錯你!”


    沈孝順勢站了起來,聽李炎又道,“陝西清吏司的郎中快致仕了,此事做成,本王定會推你上去。”


    沈孝笑了笑,輕道一句,“臣,定不辱使命。”


    戶部陝西清吏司的郎中,這是正五品的官職,管的是關中一帶的稅收錢糧,雖不如江浙一帶的清吏司差事肥,但關中到底是天子腳下,管著天子腳下的稅收錢糧,就是掐住了多少豪門世家的命脈。錢不多,但權卻極大。


    這將是他應得的,沈孝想。脊背挺得筆直。


    李炎親自將沈孝送出了門,站在正堂簷下目送著他一身深青官袍沿著回廊越走越遠。


    他眯了眯眼,忽然笑了笑。


    “二哥,這世上哪有絕路,太倉的糧沒法動、民間的糧吃空了,可長安城這麽多世家大族,誰的府上沒有糧倉呢?”


    李炎的腦海中回響著那日在平陽公主府門前,李述對他說的話。


    他閉了閉眼,仿佛看到李述那張冷淡而輕嘲的麵孔就在他眼前。


    征糧?笑話。


    大鄴立國百餘年,皇親國戚、世家大族在關中盤根錯節地紮了根,向他們征糧,就是明著割他們的肉,誰會願意?此舉無疑是和所有的功勳貴族結梁子。


    再者,大半以上的世家大族都投靠了太子,小半中立的,也不敢冒著得罪太子的風險給二皇子放糧。


    這是個得罪滿朝文武的任務,更是個絕對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李炎早都想通了這一點。


    從頭到尾,沈孝他不過是一個棄子而已。


    李炎利用沈孝,給皇上做出一副勤懇征糧的模樣來,隻等三個月時間一到,然後將征糧不利的罪責全都推在沈孝身上。


    到那時他雖免不了會脫一層皮,可沈孝卻會替他去死。


    要熬過以糧代錢這道坎,必須有人被送上祭壇。


    這才是李炎啟用沈孝的真正目的。


    跪坐在一旁的紅螺掀開車簾,道,“公主,剛過都會市。”


    說著馬車右拐,從都會市開始駛向十三王坊。誰知李述卻道,“先不回府,”她摸了摸肚子,“去仙客來。”忙了一天,怪餓的。


    紅螺忙吩咐車夫,於是馬車連忙左拐,沿著宣陽坊往朱雀大街方向行去。


    李述今日一大早就出城了。


    千福寺的和尚們都說,亡人要以誠心來祭奠,要她每月初一十五都親自去千福寺上香,這樣亡人才能感知到塵世的眷戀,入六道輪回時能有幸再度為人。


    李述一向不信這些,可在任何有關亡母的事情上,她都十分聽話。於是每月都要出城,上一炷香,順便吃幾口寡淡無味的齋飯。


    但因三月十五正好撞了太子妃的生辰,昨日李述沒去成,隻得今日補上。


    在千福寺待了整整一天,直到日暮時李述才離開,離開前又捐了千兩黃金,要那些和尚們將佛身金象重塑一遍。


    千福寺的方丈拿著這麽多錢,也不知是喜是憂,登時覺得自己的佛寺充滿了市儈之氣。長安城裏,佛法最盛名的是大慈恩寺,佛寺最豪奢的則是千福寺了。沒法子,誰讓他們有平陽公主這麽個花錢不眨眼的金主。


    李述頗挑食,不喜歡吃素,更不喜歡寡淡的素食,因此一整天在千福寺都沒正經吃什麽東西。這會子實在是餓了,便想著去仙客來吃頓飯再回府去。


    一定要吃很多肉。她在心裏默默說。


    *


    吳青和童子在包廂門外站了一會兒,沒聽到裏頭有什麽大的動靜。


    能有什麽動靜呢,下了藥了,勁兒都卸沒了,就是怕人不從,反抗的時候傷了公主。以前不是沒出現過這種事,那些寒門子弟沒幾個錢,倒是有幾分骨氣,一副寧死不從的模樣。


    於是後來就改了法子,先下藥卸了勁,等藥效慢慢退了,身上有力氣了,正經的藥效這時候才起呢。


    吳青勾了勾笑。


    替康寧長公主幹這種勾當已不是一次兩次了。長公主身邊的麵首換的勤,短則三五天,長則兩三月,長公主的耐性不好,不喜歡同一張麵孔出現太多次。唯獨吳青是個例外,從他第一次侍奉康寧長公主算起,滿打滿算已三年了。


    長公主留他在身邊這麽久,一則是因為他容貌姣好,賞心悅目,二則是因為他善解人意,總能替長公主解苦悶——公主能有什麽苦悶呢,不愁吃不愁喝的,不就愁沒人陪她玩麽。


    吳青對著走廊上光可鑒人的廊柱照了照,隱約可看見自己的模樣。他將頭發捋了捋,心想,不知道裏頭那位,又能入長公主多久的法眼?


    燈火亮堂,光滑細膩的紅色廊柱上映照出吳青陰柔漂亮的臉蛋來,可長眉微蹙,似是有幾分不安。


    長公主一向喜歡漂亮的男人,府中麵首都做吳青這樣的打扮,脂粉氣比女子還要濃。


    許是因為長公主前兩個夫君都過於陽剛了。長公主私下對他抱怨過好幾次:昔年同床共枕時,他們粗魯得很,不知道疼人。


    可長公主最近怎麽忽然瞧上了沈孝了,那樣冷肅凜然的模樣,一看就不是個溫柔解意的性子。


    吳青又蹙了蹙眉,興許長公主換了口味?


    他有幾分不安地想到,萬一沈孝當真受寵了,長公主自此冷落了他,他又該怎麽辦。


    這幾年雖從長公主身上得了些錢財,可他自己也奢侈慣了,沒攢下許多。若是沒了長公主做依仗,他不過一個區區六品散官,連實權都沒有,隻怕很快又要摔回泥地裏了。


    吳青正有些不安,忽聽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吳青目光向下,見平陽公主正往上走,店小二殷勤帶路,點頭哈腰。


    平陽公主極喜歡在仙客來酒樓吃飯,這一點不止吳青,絕大多長安人都知道。


    朱雀大街上多少豪奢的酒樓,可生活奢侈、口欲甚挑的平陽公主偏偏鍾愛這一家,那這家酒樓必定有什麽過人之處。於是多少好跟風的貴族子弟也紛紛湧進了仙客來,生生將仙客來捧成了長安城第一酒家。


    康寧長公主私下對吳青抱怨過,說平陽公主極為貪錢,私底下做了多少生意,那仙客來啊,說不定背後就是她做東家。


    市農工商,商總是最末流的。無論世家大族還是皇親國戚,拿錢買土地蓋莊子,那是好事,可拿錢做生意……那便是末流了。因此康寧長公主才對平陽公主如此嗤之以鼻。


    人人都愛錢,可人人都怕沾上市儈的氣息。


    吳青見到平陽公主李述的機會不多,統共一隻手就數的過來,且都是在年底的大型宮宴上。


    那時他站在一眾小官中間,回身望向站在朝堂頂端的人——太子、二皇子、滎陽鄭家、蘭陵蕭家、崔國公,各個都是跺跺腳朝堂都要抖三分的人,連康寧長公主都被排除在權力頂尖之外,可平陽公主卻站在那些人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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