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沈孝剛提出了征糧的事情,次日戶部尚書就叫他寫了封折子遞上去,到下午時,折子端端正正地擺在正元帝案頭。


    正元帝看罷拊掌叫好。


    當時鄭仆射也在,正元帝便叫他看了一遍折子,末了道,“朕記得鄭愛卿當初說……科舉選拔的人才怕是書呆子,做不了實事。朕看這沈孝便是個做實事的人。關中大旱,戶部短糧,征糧一事正是解決之法。”


    語氣中不無顯擺。


    鄭仆射笑了笑,也不否定,順著正元帝隨意誇了幾句。


    心裏卻不屑一顧。想得到法子,跟能不能施行法子,這是兩碼事。這位狀元郎是自取滅亡,二皇子讓他征糧,想必也是走到絕路上了。


    誇讚之餘,正元帝心中也知道征糧的難處,他當場大筆一揮,親自給沈孝寫了一道征糧詔,要他捧著詔令去征糧。對八品小官來說,這已是無上的榮耀了。


    但正元帝明顯低估了征糧的難度。


    從三月底提出征糧的法子,如今已是六月初了,兩個月的時間內,沈孝捧著詔令征糧,關中各郡縣的鄉紳大族拜訪了不止三五遍,可三十萬石糧至今才征了不到十萬石,且大半的糧食都是跟二皇子交好的世家貢獻出來的。


    而永通渠那頭,崔進之拿著戶部發的糧給民工做人情,修永通渠如今成了長安城一等一的好差事,吃香的喝辣的,一人幹活,街坊領居都不會餓著。二皇子氣得牙癢癢,就連二皇子身後的世家如今也微詞陣陣——沈孝這是拿他們的糧食去幫襯太子呢,他到底是二皇子這頭的,還是太子那頭的?


    “沈大人如今可好,捧著陛下的征糧詔在長安城處處碰灰。就剩一個月了,還差二十萬石糧食的缺口,據說他天天守在各個世家大族的門外頭,可根本沒人願意見他。不過二皇子好像一點都不著急,連個征糧的助手都不給沈大人派。”


    隨從躬著身子,對李述匯報近來的情況。


    昨日是六月初一,李述照例去了千福寺給亡母祈福。剛從千福寺回到別苑,便見府裏的侍從已等在門口了。


    自二皇子那邊提出征糧這件事後,李述自知自己也逃不過被征糧的命運,因此借著避暑的名頭搬到了城外別苑住著。到如今已住了兩個月了,朝堂裏的大事小情都靠府裏隨從隨時稟報,幸得近兩個月來無論是太子還是二皇子都比較安生,朝中無大事,忙碌的唯有沈孝一個人。


    這別苑坐落在山腰上,山頂上便是千福寺,山裏還有清泉,到了夏季涼爽又舒適。李述年年夏天都會來此避暑。


    隨從跟著李述進了別苑,沿著曲折的走廊,他弓著腰將近日朝中的事情都稟報了一通,尤其是沈孝的近況。


    李述淡淡地嗯了一聲,也不多說。


    她沒有什麽好說的。朝堂之事不是過家家酒,筆墨紙硯下藏的都是刀光劍影,稍有不慎就會屍骨全無。沈孝想要爬上去,可也得看他有沒有本事爬上去。他既然入了二皇子麾下,走錯了路,最後跌下來粉身碎骨,那也是他自己受著。


    李述繼續沿著走廊往前走,侍從哈著腰又稟報道,“公主,匠人將羊脂玉石雕好了,一人高的玉觀音,沒一點瑕疵,如今在庫房裏擱著。管事的說看您什麽時候回府瞧一瞧,皇後的生日將近,近來府中為這事不敢鬆懈。”


    李述聽了就點了點頭,“明日就回。”


    侍從放了心,又請示道,“還有崔家那頭,前幾日您說給崔國公還有兩位嫂嫂下帖子,看崔家這回要不要去宮裏赴宴,可至今都沒有回應。駙馬爺兩個月以來又一直在永通渠督工,奴才們都不敢去問。”


    李述聽了,沒什麽驚訝的表情,道,“崔家不理便不理罷,當初給那頭下帖子,也是隨手提醒一下。”


    崔進之有兩個嫡兄,都是跟著老崔國公在軍中打拚的。五年前出征南疆平亂,兩位兄長相繼戰死,打那之後崔家的勢力就一蹶不振。老崔國公晚年連喪二子,自此退隱家中,再不過問政事,兩位遺孀嫂嫂鎮日吃齋念佛,從不赴任何宴會。


    崔家在長安城如今就像不存在一樣。


    若不是崔進之靠著太子硬生生撐起了崔家的門楣,怕是所有人都要忘了昔年崔家在長安城是如何呼風喚雨的。


    李述跟崔家那頭的人關係都不熟,她們不願去赴宴,那她也不強求。無欲無求過日子也挺好。


    皇後生辰在六月初八,李述此時才回府準備已經算是晚了的,畢竟那可是皇後,從人情往來到生辰壽禮,再到身上穿的戴的,是一絲一毫疏忽不得。幸得她府上最不缺的就是各色奇珍異寶,壽禮早都準備好了——從新疆運回的羊脂玉,命匠人雕成了等人高的白玉觀音,花了近一年的時間。


    這禮物也說不上有心意,無非占了個貴重,算是中規中矩。


    若是禮物送得出彩了,壓過了安樂公主,安樂她小心眼兒一生氣,皇後看李述便也沒什麽好眼色了。這種事她經曆過,如今已不會自討苦頭了。


    當夜紅螺忙命丫鬟們收拾行裝,次日一早趁著天氣涼爽,平陽公主的車架起行,沿著官道往城裏行去。待行到十三王坊時,已是將近中午的時候了。


    馬車裏熱了起來,李述也沒心情再看書,合上書打開了簾子,透透氣。


    車馬拐過最後一道彎,前麵就是平陽公主府。朱門大開,正等著迎接公主回府。台階下左右立著兩個碩大的石獅子,石獅子旁……竟然站著沈孝。


    李述微微皺了皺眉。


    自己在山裏待了兩個月,剛回府他就湊上來了。沈孝這幾個月的官也是沒白當,消息倒是廣。


    車馬穩穩當當地停在府門口,李述下了車。她知道沈孝來此要做什麽,因此她並不想理他。


    她隻當沒看見沈孝,徑直略過他就往府門口走,可她剛上了一兩級台階,身後沈孝就叫住了她,“戶部提舉沈孝,見過平陽公主。”


    聲音還是肅冷,隻是夾著些沉啞,聽著像好久沒喝水了似的。


    李述停腳,轉身,看著沈孝。


    站在兩階台階上,她發現自己竟然才和沈孝平視。平日裏遠遠瞧著,倒是看不出來他原來生的頗為高大。大抵是偏瘦的原因,因此不顯身量。


    李述將沈孝打量了一遍,他還是一身深青官袍,愈發趁得眉目濃鬱,隻是臉色泛紅,唇色泛白,這等毒辣天氣,不知道在他酷日下等了多久——李述禦下有方,下人沒有主子的命令,從來不敢放任何閑雜人等進府。


    沈孝見李述停下,忙道,“下官有事與公主相商,不知公主能否——”


    “沈大人,”李述笑著打斷了沈孝的話,“本宮剛從別苑回府,此時有些疲累。若有要事相商,不妨日後再說。”


    沈孝見李述拒絕,堅持道,“下官長話短說,不會占用公主很長時間。”


    “短說?”


    李述笑了笑,“短說就不必了,你若是短說的話,全長安城的人都猜得到你要說什麽。”


    李述豎起兩根指頭,晃了晃,“兩個字,征糧。”


    沈孝目光驟然一縮,旋即又明了了。也是,平陽公主這樣聰明的人,怎麽可能猜不出他要說什麽。


    李述又道,“本宮累了,沈大人,今日無暇見你;後幾日本宮還要忙著給皇後準備生辰禮物,也沒時間見你。沈大人若真心想求見本宮,那不妨等到……六月末……”


    六月末,那是沈孝征糧的最後期限。那時一切早已塵埃落定,再求見李述還有什麽用?她這分明是不想借糧的托辭。


    李述說罷便轉身往府門口走去,再不管沈孝。她隻當沈孝討了個沒趣,早都灰溜溜地走了。


    她回房先換了身輕薄衣裳,涼快了片刻,然後把府裏各色管事叫到花廳聽他們匯報府中情況,處理了幾起府中大事,又查了查上個月各種生意的往來賬本。


    這期間前院的小黃門屢次探頭探腦,一臉著急,可偏偏所有能說得上話的管事都在花廳裏給公主匯報事情,公主身邊的侍女又都忙著伺候。他半天找不到空隙。


    直到李述去庫房親自瞧那尊白玉觀音,小黃門終於逮到了機會,連忙把紅螺拉到了一旁。


    “姑奶奶!”小黃門跺著腳,“那位沈大人至今還在府外站著呢,你說這可怎麽辦?侍衛叫他走,他非說要見公主;侍衛又不能把他攆走。”


    紅螺瞪了小黃門一眼,“你急什麽,吵到公主了!”她想了想,道,“不管他了,他願意等那就等著吧,公主的態度你剛又不是沒瞧見,擺明了不想見他。”


    可小黃門卻急道,“這……可您瞧外頭這太陽,站半個時辰就能叫曬懵了,沈大人從正午等到這會兒,這都叫曬了兩三個時辰了。再這麽下去……在咱們府外頭出了事可怎麽辦。”


    瞧沈大人直挺挺站的那個模樣,簡直是不見公主誓不罷休的架勢。萬一真叫曬出個三長兩短,他一個看門可擔不起責任,還叫他活不活啦。


    小黃門遲疑道,“要不……要不紅螺姐姐還是給公主說一聲,該怎麽著讓咱們心裏有個數。”


    紅螺瞪了他一眼,“說什麽說,你沒看公主這會兒忙著呢。”


    誰知此時李述已從庫房裏出來了,見他們二人躲在廊柱後,李述皺眉道,“紅螺,你們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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