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永通渠大營,沈孝上了轎子,準備回戶部。


    正午悶熱,沈孝將簾子掀開透風。他坐得筆直,心想回戶部後要怎麽給二皇子交代。


    崔進之擺明了是在故意消耗戶部的糧食,可偏偏永通渠是是南方運糧的唯一通道,是解決關中大旱的唯一方法。永通渠一旦斷糧,工期就要拖延,工期一旦拖延……關中就要生動亂。


    所以戶部就是砸鍋賣鐵,都不能斷了永通渠的糧。


    崔進之手裏捏著永通渠,就是捏著戶部的把柄,就是捏住了二皇子的命門。


    這盤棋二皇子輸了,隻能被太子牽著鼻子走。


    正當沈孝陷入深思的時候,忽然前方傳來一陣馬車聲。


    透過轎窗,沈孝抬起眼,看到一輛低調的馬車同他的轎子擦肩而過。


    車內坐著一個十分漂亮的女子。長眉微蹙,透過馬車窗不住地往前行方向看去,似是極為擔憂的模樣。


    她前進的方向正是永通渠。


    *


    營帳內。


    李述隨手翻了翻賬本,沒看出賬目上有什麽漏洞。


    崔進之送走沈孝後走向李述,道,“這賬目是真的。”


    李述隨手翻了翻賬本,回道,“我沒說你做假賬。”


    崔進之又不蠢,怎麽會在精於計算的戶部眼皮子下做假賬,這樣的話,他豈不是將自己的把柄往二皇子手上送。


    李述合上賬本,將賬本撂在了桌上,說道,“你們這是把二哥往絕路上逼。”


    話裏似是透著些感慨,但崔進之展眼望去的時候,李述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她並不是心軟,事實上她很少心軟。


    過往的感情和眼前的利益如果發生了衝突,李述頂多會猶豫片刻,然後會選擇利益。


    她有著一顆極冷的心,崔進之從一開始就知道。


    崔進之道,“奪嫡之爭,你死我活。二皇子輸的那一日,也將是你在朝堂上再上一層的時候。”


    李述的右手放在厚厚的賬本上,無意識地撫摸著封麵,她道,“我知道。”


    她會踩在二哥的肩膀上,往更高的地方爬去。誰讓他們一開始就選了截然相反的路。


    李述垂眼不語,營帳內有短暫的沉默。


    見她如此,崔進之走近了,似是想要走到她身邊去,但走到案桌旁,終究又停下了腳步,轉身坐在了案桌的另一端。


    隔著寬大的案桌,一人在這頭,一人在那頭。


    崔進之看著李述。


    李述沉默片刻,抬起眼來正對著崔進之的目光。她很快轉過眼,不去和崔進之四目相接。


    李述一直不喜歡崔進之的眼睛。


    他生有一雙鳳眼,眼眸深邃,凝神望著人的時候總似多情的模樣——偶爾會讓李述有一種錯覺……仿佛他在喜歡她。


    李述不喜歡這樣的錯覺。這很容易讓她沉淪進去,容易讓她自作多情。


    她和崔進之的婚姻已成了一樁笑話,她不能讓自己也成為一個笑話。


    她避過崔進之的目光,看著他的手臂,沒話找話道,“你的傷怎麽樣了?”


    崔進之依舊看著李述,隨意地對她擺了擺手臂,無所謂道,“好多了,本來就不是大傷,劃了一道口子而已。”


    醫官的紗布纏得極緊,崔進之始終覺得胳膊被勒得不舒服,這會兒叫李述一說,又覺得胳膊處勒得癢,於是他低著頭,又開始專心地拆繃帶。


    李述微歎了歎氣,“別拆了,薛醫官剛包紮好了,別被你弄壞了。”


    於是崔進之聽話地停了手。


    可紗布早叫他拆的鬆鬆垮垮,不成樣子。


    李述差點翻了個白眼,在案桌後坐了下來,伸手拉過一頭紗布,將崔進之的胳膊扯了過來。


    崔進之叫她扯了一個趔趄,連忙將左臂撐在了桌上才沒摔下去。他右手懸空,李述低著頭正替他綁紗布。


    對著李述的頭頂,崔進之忽然笑了笑。


    李述一邊纏著紗布,一邊問道,“那個傷你的民工是你安排的。”


    這不是一個問句。


    “是。”


    沒有外人,崔進之利落地承認了。


    “要想讓二皇子放些糧,我總得先出點血。事情不鬧大了,怕二皇子拖著不放糧。”


    李述點了點頭,又道,“那人被你殺了。”


    這也不是一個問句。


    崔進之的笑忽然凝固了,他慢慢道,“不是。”


    一直低頭纏紗布的李述這下終於抬起了頭,她皺著眉,眼中透出不解。


    斬草除根,不留把柄,這是政事謀略上第一原則。


    李述皺著眉,一臉不讚同的模樣,對崔進之道,“你給自己留下了一個把柄。”


    若是那個行刺的民工不慎被二皇子捉了去,將是個麻煩事。


    崔進之看著李述,眼中所有的情緒慢慢地褪了下去下去,他想起了幾件往事,目光結成了冰。


    他收回右臂,慢慢從案桌上站了起來,對李述道。


    “我沒有你這麽狠心。我不像你,你永遠隻會殺人。”


    這更不是一個問句。


    它陳述了過往某種不容置疑的事實。


    永遠。殺人。


    這是李述第一次聽到崔進之對她說這句話,這並不是李述最後一次聽到這句話。


    李述不解地皺著眉,微微仰頭看著崔進之,“你什麽意思?”


    崔進之看著李述,冷笑了一聲,不做回答。


    李述被崔進之這種避而不談的態度激怒了。


    什麽叫她永遠隻會殺人?這句話到底什麽意思?


    李述猛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崔進之,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崔進之依舊不說話,他轉過身去,背對著李述。以沉默來麵對李述的質問。


    李述被他這種態度徹底激怒了。


    這算什麽?拋下一個莫須有的罪名,然後根本不向她解釋,仿佛已經宣判了她的罪惡。


    李述深吸了一口氣,大踏步往帳中走去,站在崔進之麵前,仰著頭,“我不喜歡重複,這是最後一遍問題——你,到底是什麽意思?你如果不說,以後就永遠不要說。”


    崔進之冷峻著一張臉,沉默地盯了李述半晌,正當李述以為他再不會說什麽的時候,崔進之忽然開口。


    “青蘿。我在說青蘿。”


    他說。


    說出這句話後,他迅速轉過了眼,不想再麵對李述。


    某種更沉重的往事壓在崔進之心口,可他不想說起那些事。


    他唯一能向李述控訴的,唯一能說出口的,隻有青蘿的事情。


    “五年前,你差點殺死了青蘿。你以為瞞住了所有人。可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


    崔進之說。


    李述聞言,眼睛睜大,後退了一步。


    青蘿。青蘿。這個名字像夢魘一樣纏著她。


    纏了她整整五年。


    長樂坊是長安城最浮華的地帶,滿樓紅袖招搖,多少浪蕩子弟流連其中。崔家三郎,浪蕩子崔進之,是長樂坊的常客。他不喜歡名利,不喜歡朝堂,不是在外留戀山水,就是在長樂坊偎紅倚翠,他是世家子弟裏最特立獨行的一個。


    他每回去長樂坊,隻會叫青蘿一人作陪。


    她是崔進之的紅顏知己。


    崔進之一路浪蕩到了二十歲,該是成親的時候了。太子看上了崔家在軍中的勢力,想要拉攏崔家,於是想將胞妹安樂公主嫁給崔進之——安樂公主一向傾心於崔進之。


    可李述也喜歡崔進之。


    沒有人替李述籌劃,李述隻能替自己籌劃。


    李述那時遠不如現在得寵,一個庶出公主想要嫁入當朝最有權勢的崔家家門,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得不到的東西越想得到。


    她知道崔進之浪蕩,可崔進之的荒唐事被崔國公一直壓著,陛下一無所知。


    於是李述暗中搜集崔進之所有偎紅倚翠的證據,包括那個叫做青蘿的紅顏知己,遞到了父皇麵前。


    於是安樂公主和崔進之的婚事就這麽黃了。


    消息傳到青蘿的耳中,她惶惶不可終日,認為自己是破壞崔進之婚事的禍首。


    消息再傳來時,便是青蘿從崖上跌落的死訊。


    李述認為青蘿是在驚懼之下自殺的。


    李述利用她破壞了安樂公主的婚事,但卻無形中將她逼上了死路。


    她沒有想過要殺誰,可青蘿卻是因她而死。


    很長一段時間,李述都因為青蘿的死而日夜愧疚。這個名字像夢魘一樣纏著李述,逼得她夜夜難以安眠。


    後來李述嫁給了崔進之,崔進之卻對李述十分冷淡,那個名字像是一堵無形的牆,徹底將他們二人的關係隔開。


    李述想盡了一切辦法討好崔進之,可他卻始終不接受她的示好。她不知道該怎麽辦。


    再然後是三年前,他們二人同遊吳興,崔進之重遇青蘿,才發現她並沒有死,驚喜之餘重拾舊情,將她收在了身邊。


    那個名字終於不再成為李述的夢魘,可卻將李述的感情生活徹底打亂。


    從那日起,她和崔進之之間就沒有任何可能了。李述清醒而絕望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原來她才是闖入這段感情的第三者。


    從那日起,她再也不會去討好崔進之,再也不會對他表露一絲一毫的喜歡。


    從頭到尾,她的喜歡、她的謀劃,都是一場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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