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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錦年皺著眉看她。


    穗穗才小聲哭道:“我夢見一個好可怕的鬼差, 它拿著很長很長的鏈子, 它說時辰到了,要來鉤我娘的魂……嗚……小年哥, 我娘她會好起來的是不是?她不會被鬼差勾走的, 是不是……”


    聽到並非是二娘病情發作, 餘錦年才放心下來,伸手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又拽了袖子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印,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穗穗不怕,二娘一定會好起來的。”


    穗穗半信半疑,仍不肯睡覺,餘錦年久勸無法, 說了聲“等我片刻”, 便去廚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給穗穗:“你看, 這糯米最能驅邪, 你把它放在二娘床頭, 那鬼差見了就害怕,定不敢來了。”


    “真的?”穗穗忽閃著大眼睛問。


    餘錦年點點頭:“自然,小年哥何時騙過你?”


    見餘錦年如此篤定, 穗穗低頭思考了不大一會, 便接過糯米碗, 噠噠地跑去二娘房間,小心翼翼地將瓷碗擺在床頭,又畢恭畢敬地磕了幾個頭,念了幾句“菩薩保佑”,這才爬上|床,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餘錦年從門縫裏看她睡熟了,低笑道:“還是小丫頭,真好騙。”說罷將門縫關牢,又不禁鬱鬱起來。穗穗是好騙,可餘錦年卻騙不了自己,縱然他上一世師從岐黃名醫,卻也對徐二娘的病症一籌莫展。


    據穗穗說,二娘起先還隻是腹痛悶脹,因隻是三不五時地發作一回,也便沒當回事,疼時隻自己熬些軟爛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後來腹痛愈來愈頻繁,身體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這才令人去請了大夫,大夫看過後有說是胃脘痛的,有說是痞滿的,甚至還有不知打哪兒請來的巫醫,說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腸穿肚爛蠱……總之說法眾口不一,湯水藥丸吃了不少,人反反複複卻不見得好。


    至餘錦年來時,據說已吐過幾回血,人也消瘦得脫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頭心腸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對他好,他自然不想見她如此痛苦,隻是……餘錦年走回自己房間,不由歎息一聲——用現代的話來說,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現代醫學也對之束手無策,更何況是條件簡陋的古時?因此即便是湯藥再有神效,也不過是拖得一時,緩兵之計罷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來了。


    餘錦年仰躺在榻上,望著頭頂上在黑夜裏隱隱晃動的床簾流蘇,腦海裏一會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會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輾轉反側,至天快亮時才模模糊糊閉上了眼。


    這一閉眼,倒是入了夢,淩亂得很。


    這一夢攪得餘錦年渾身疲憊,天剛漏了白,他便滿麵倦容地醒了過來,睜著眼聽窗外公雞鳴了三次,才勉強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後,忙拐進廚房和麵燒水,獨自準備一天的麵食營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裏收入漸漸抵不上藥錢,以前的跑堂小二隻能辭了,因此這裏裏外外都隻剩餘錦年一個勞力可用。


    等待水燒開的時候,餘錦年便趴在灶頭,尋思著今日做些什麽小食,隨著鍋內熱水咕嚕嚕地沸開,他視線掃到昨日給穗穗哄去驅邪的糯米上,忽然來了計劃。


    他收拾好廚房,將一舀糯米放在清水中浸泡著,便跑到店前開業下板,不一會兒,就陸陸續續有食客進來了。有些熟客見今日店外的小食攤還沒支起來,打趣地笑他:“小年哥兒,是不是又賴床犯懶了?”


    餘錦年抿唇笑著,也不與人爭辯。


    好在信安縣人朝飯偏好吃些粥湯包餃,故而一大清早便來“一碗麵館”點麵吃的客人並不甚多,餘錦年手腳麻利地伺候過各位貴客,還能有時間製個小食拿來賣。


    他今早想出的吃食,名叫“雪花糕”。


    因著眼下夏末轉秋,早晚的天氣漸漸地涼了,不宜再貪吃那些寒涼之物,於是便想做個滋養脾胃的小吃來,這會兒靈機一現,便想起了這雪花糕。


    他先將糯米淘淨,撈在海碗裏,加少許清水上屜去蒸。灶底下添了把柴火,將灶膛燒得旺些,他就轉頭去做這糕裏的夾餡,餡兒也簡單,就是黑芝麻與白糖,但做起來卻又有幾道麻煩的工序。


    餘錦年另熱了鍋,將一小袋黑芝麻倒進去翻炒,沒個多會兒,芝麻裏的水分便烤幹了,粒粒烏黑小巧的芝麻在鍋底爭先恐後地跳躍著,散發出濃鬱香氣,他站在鍋旁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氣,感慨到怪不得說“仙家作飯餌之,斷穀長生”,這香味僅是聞聞便覺得身姿飄盈,更何論日日食用,真是能長生不老也說不定呢。


    他把炒好的香噴噴的芝麻轉入蒜臼裏,又加上一把白糖,便使勁地搗,直到黑芝麻與糖都搗成渣碎。這時屜上的糯米也蒸好了,這熱燙的糯米須得反複錘揉,使其錘得軟糯細膩,才能用來做雪花糕。他揉撚得胳膊都酸了,卻又不得歇,緊趕著在案上薄薄刷一層油,把錘軟的糯米趁熱平鋪在案上,中間囊一層厚厚的糖芝麻碎,然後在上麵再鋪一層軟糯米,最後,又將炒熟的芝麻粒兒撚灑在最上頭,充個好看。


    餘錦年看著這糕,總覺得少了些什麽,他皺了會眉,忽地拔腿往外走。


    前堂的食客隻見少年快步跑出了店門,叫都叫不應,正疑惑間卻又見他翹著嘴角走回來了,手裏還采的一支月季,嬌豔欲滴。正巧穗穗也睡醒了,循著香味找進後廚,正瞧見小年哥在洗花瓣。


    餘錦年這一來一回,熱糕也稍稍放涼了些,他把手中月季花一瓣瓣洗好,用剪刀剪做小片,零星地點綴在糕點上,滿意地欣賞了片刻,便取來刀在冷水中一過,快手橫豎幾刀下去。


    整整齊齊、方方塊塊,甜香鬆糯的雪花糕便做好了。


    穗穗趴在窗上老地方,哇的一聲:“真好看呀!那上麵的花兒能吃麽?”


    餘錦年失笑:“怎麽剛睡醒就想著吃花瓣了?”他摘下一片嬌粉的花瓣,遞到饞嘴的穗穗嘴邊,“你嚐嚐?”


    穗穗“啊嗚”一口咬住,在小|嘴裏嚼吧嚼吧,粉|嫩|嫩的小臉一皺……呸,好像,沒什麽味道。


    餘錦年看她實在是可愛得緊,一早上的忙碌便都拋在腦後了,伸手從窗台上一把抱起穗穗,小聲笑著問她花瓣好不好吃,要不要再來一片。穗穗這才發覺自己被騙了,兩隻肉呼呼的小手伸直了按在餘錦年肩膀上,邊推他邊嚷:“穗穗不喜歡小年哥了!”


    “哈哈,”餘錦年捏了捏她的臉蛋,用小碟夾上一塊雪花糕哄她,“不喜歡小年哥?那就不給你吃雪花糕了。”


    “不吃!”穗穗哼了一聲,過會兒睜開一隻眼偷偷覷那雪白的甜糕,表情糾結起來,似是在做十分嚴肅的心理鬥爭,半晌,她伸手拍了拍餘錦年肩頭,勉為其難地說,“那我還是喜歡你一點點吧……”說完就去拿那糕吃,最後還看在雪花糕的麵兒上,邊吃邊唔唔強調道:“隻是一點點哦!”


    餘錦年摸摸她腦袋,表示寬宏大量,不與她這“一點點”的小丫頭計較,轉身端了做好的雪花糕,放到前堂去賣。這來往“一碗麵館”的食客許多是衝著每日的新奇小食去的,見今日拿出來的是個夾層的軟糕,每塊糕巴掌大小,半黑半白,綴點著紅粉花瓣,真真如紅梅落雪一般好看,且冒著令人垂涎的芝麻香氣,令人食指大動。沒多大會,這滿滿一屜的雪花糕便賣出去了不少。


    有人笑問:“小年哥兒,你給講講,今天這糕又有什麽名堂?”


    餘錦年老學究般的點點頭,做樣道:“自然是有的。這芝麻是補肝腎、益精血的聖品,糯米又能健脾養胃。你看這天也漸漸涼了,吃這二物補養正氣,豈不就是名堂?”


    那人又追問:“那這花瓣是什麽名堂?”


    “這……”餘錦年蹙眉思考,奇怪了片刻忽然訝道,“自然為了好看呀!怎麽,不好看嗎?”


    來買雪花糕的街鄰們樂得笑起來,紛紛點頭:“好看的,好看的。不僅小年哥兒的手藝好看,人也好看!”


    餘錦年也笑:“過獎,過獎。既然好看,不如多買點?”


    街坊們你一言我一語,這熱熱鬧鬧的半個上午就過去了。快到晌午頭,餘錦年準備好了中午要用的一大鍋雜醬澆頭,又將一小筐黃瓜洗了,簡單做了個拍黃瓜當清口小菜,用臉大的盆盛了,端到前堂陰涼處,又擺上小碟,道一文錢不限量,叫食客們多吃多拿、少吃少拿。


    大家都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雖沒見過這樣的賣法,紛紛新奇了一會兒,卻也沒人厚著臉皮沾這一小碟黃瓜的便宜。


    這會子日頭也大了,餘錦年正捧著杯冷竹茶,窩在櫃台後頭算賬,卻見兩趟馬車停在了自家店前。


    他眯著眼睛望出去,見這馬車四角掛著瓔珞穗子,花窗上還雕著喜鵲鬧梅,精致得很,跟車的還有幾名精壯的家丁,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車馬隊伍。


    果不其然,打那前頭的車裏鑽出一個丫頭,發髻裏插著根小銀簪,僅看那身衣裙就曉得不是尋常人家用得起的料子。餘錦年才放下筆,便聽那丫頭趾高氣昂地走進來,張嘴問道:“店主人呢?”


    二娘掩著嘴輕輕笑著,抬頭看見餘錦年進來了,也取笑他道:“你們兩個小賊,又去哪裏瘋野了?”


    “穗穗你一回來就與二娘告狀,也不知道是哪個小丫頭先鬧著要去看的,看我不收拾收拾你!”餘錦年作勢要去抓小丫頭,穗穗“呀”的一聲尖叫著跳開,跑到二娘身後露出個腦袋尖兒,兩人你追我趕的玩起鷹抓小雞,惹得二娘也爽朗笑起來。


    玩鬧夠了,餘錦年就找出個竹匾子,把袖中桂花倒進去晾曬,穗穗見了也站到邊上,學著餘錦年的樣子提著袖子,嘩啦啦往裏倒。


    看著兩個一大一小的孩子似親兄妹一般和諧,二娘心中甚是欣慰,一會兒,又突然想起什麽來,出聲道:“燕子巷裏確實有一棵桂花樹,是以前程伯家裏種的,不過前兩年,程伯二老都先後作古了,那院子也就空了下來。”


    想到今天在那門口見到的陌生男人,餘錦年不禁問道:“那院子是無主的?”


    二娘說:“誰知呢?若是無主的,早年官府也該打發人來收拾了,可這麽些年過去了,那院子依舊是那樣,也沒有人動,想來還是有主罷?”


    一會兒是沒主一會兒是有主的,可那男人又確實是要進院的意思,餘錦年有些摸不著頭腦。話說,那院子隻是個普普通通的鄰家小院,聽二娘說,原東家程伯以前是給一戶大戶人家做下人的,後來年事漸高,便辭了主家回到家鄉來,添了這處房子養老,還給人做了幾年賬房先生,老先生為人和善,且見多識廣,很得街鄰尊敬,唯一可惜的是程伯家裏從沒見過有什麽親戚來,以至於後來二老無病無疾地去了,還是街坊給操辦的白事。


    如此說來,那男人更是可疑了。


    正琢磨著,穗穗拉了拉他的袖子,巴巴眨著眼睛問:“小年哥,晚食吃什麽呀?”


    餘錦年回了神,心道,罷了,反正他已邀請那男人來吃賠罪飯,若晚上他真來了,是真是假也就能知個清楚了;若他不敢來……也就當是給二娘母女改善夥食了。


    這說到了吃食,餘錦年就得好好思忖思忖了,既然是給人賠禮道歉的,飯菜總不能太搪塞了,得顯出點誠意來才好說話,可也不能太鋪張,他又花銷不起。


    思來想去的,他漸漸在胸中擬定了一套菜單,當下便檢查食材準備了起來。


    穗穗自告奮勇地想要幫忙,餘錦年看她眼神真誠無比,一對眼珠黑葡萄般亮晶晶的,仿佛是說“我一定不會裹亂”,於是給了她幾朵又大又肥的新鮮側耳,即蘑菇,叫她慢慢撕成小瓣。


    小丫頭聽話地搬了張小杌子坐在門口,還真像模像樣地幹起了活。


    餘錦年也拿了個筐,剝起蒜來。


    期間穗穗偷偷看了他好幾眼,終於耐不住了,抬著小臉問他晚上吃什麽。餘錦年心笑原來幫忙是假的,來刺探軍情才是真的,於是張口飛快地念道:“珍珠肉圓、如意香幹、五彩桂花翅、蒜香黃金瓜,配三鮮側耳湯,還有元寶蛋卷做小食。”


    “……”穗穗咽了聲口水,感覺更餓了,她咂著小|嘴嘀咕了半天,好像是聽呆了,又忽地站起來跑向二娘的房間,“娘,娘!穗穗告訴你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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