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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穗穗忙抓住他衣角, 甕聲:“不是,不是。”


    餘錦年皺著眉看她。


    穗穗才小聲哭道:“我夢見一個好可怕的鬼差, 它拿著很長很長的鏈子, 它說時辰到了, 要來鉤我娘的魂……嗚……小年哥,我娘她會好起來的是不是?她不會被鬼差勾走的,是不是……”


    聽到並非是二娘病情發作, 餘錦年才放心下來, 伸手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又拽了袖子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印,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穗穗不怕, 二娘一定會好起來的。”


    穗穗半信半疑,仍不肯睡覺, 餘錦年久勸無法, 說了聲“等我片刻”, 便去廚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給穗穗:“你看,這糯米最能驅邪, 你把它放在二娘床頭,那鬼差見了就害怕, 定不敢來了。”


    “真的?”穗穗忽閃著大眼睛問。


    餘錦年點點頭:“自然, 小年哥何時騙過你?”


    見餘錦年如此篤定, 穗穗低頭思考了不大一會,便接過糯米碗,噠噠地跑去二娘房間,小心翼翼地將瓷碗擺在床頭,又畢恭畢敬地磕了幾個頭,念了幾句“菩薩保佑”,這才爬上|床,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餘錦年從門縫裏看她睡熟了,低笑道:“還是小丫頭,真好騙。”說罷將門縫關牢,又不禁鬱鬱起來。穗穗是好騙,可餘錦年卻騙不了自己,縱然他上一世師從岐黃名醫,卻也對徐二娘的病症一籌莫展。


    據穗穗說,二娘起先還隻是腹痛悶脹,因隻是三不五時地發作一回,也便沒當回事,疼時隻自己熬些軟爛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後來腹痛愈來愈頻繁,身體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這才令人去請了大夫,大夫看過後有說是胃脘痛的,有說是痞滿的,甚至還有不知打哪兒請來的巫醫,說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腸穿肚爛蠱……總之說法眾口不一,湯水藥丸吃了不少,人反反複複卻不見得好。


    至餘錦年來時,據說已吐過幾回血,人也消瘦得脫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頭心腸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對他好,他自然不想見她如此痛苦,隻是……餘錦年走回自己房間,不由歎息一聲——用現代的話來說,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現代醫學也對之束手無策,更何況是條件簡陋的古時?因此即便是湯藥再有神效,也不過是拖得一時,緩兵之計罷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來了。


    餘錦年仰躺在榻上,望著頭頂上在黑夜裏隱隱晃動的床簾流蘇,腦海裏一會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會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輾轉反側,至天快亮時才模模糊糊閉上了眼。


    這一閉眼,倒是入了夢,淩亂得很。


    這一夢攪得餘錦年渾身疲憊,天剛漏了白,他便滿麵倦容地醒了過來,睜著眼聽窗外公雞鳴了三次,才勉強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後,忙拐進廚房和麵燒水,獨自準備一天的麵食營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裏收入漸漸抵不上藥錢,以前的跑堂小二隻能辭了,因此這裏裏外外都隻剩餘錦年一個勞力可用。


    等待水燒開的時候,餘錦年便趴在灶頭,尋思著今日做些什麽小食,隨著鍋內熱水咕嚕嚕地沸開,他視線掃到昨日給穗穗哄去驅邪的糯米上,忽然來了計劃。


    他收拾好廚房,將一舀糯米放在清水中浸泡著,便跑到店前開業下板,不一會兒,就陸陸續續有食客進來了。有些熟客見今日店外的小食攤還沒支起來,打趣地笑他:“小年哥兒,是不是又賴床犯懶了?”


    餘錦年抿唇笑著,也不與人爭辯。


    好在信安縣人朝飯偏好吃些粥湯包餃,故而一大清早便來“一碗麵館”點麵吃的客人並不甚多,餘錦年手腳麻利地伺候過各位貴客,還能有時間製個小食拿來賣。


    他今早想出的吃食,名叫“雪花糕”。


    因著眼下夏末轉秋,早晚的天氣漸漸地涼了,不宜再貪吃那些寒涼之物,於是便想做個滋養脾胃的小吃來,這會兒靈機一現,便想起了這雪花糕。


    他先將糯米淘淨,撈在海碗裏,加少許清水上屜去蒸。灶底下添了把柴火,將灶膛燒得旺些,他就轉頭去做這糕裏的夾餡,餡兒也簡單,就是黑芝麻與白糖,但做起來卻又有幾道麻煩的工序。


    餘錦年另熱了鍋,將一小袋黑芝麻倒進去翻炒,沒個多會兒,芝麻裏的水分便烤幹了,粒粒烏黑小巧的芝麻在鍋底爭先恐後地跳躍著,散發出濃鬱香氣,他站在鍋旁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氣,感慨到怪不得說“仙家作飯餌之,斷穀長生”,這香味僅是聞聞便覺得身姿飄盈,更何論日日食用,真是能長生不老也說不定呢。


    他把炒好的香噴噴的芝麻轉入蒜臼裏,又加上一把白糖,便使勁地搗,直到黑芝麻與糖都搗成渣碎。這時屜上的糯米也蒸好了,這熱燙的糯米須得反複錘揉,使其錘得軟糯細膩,才能用來做雪花糕。他揉撚得胳膊都酸了,卻又不得歇,緊趕著在案上薄薄刷一層油,把錘軟的糯米趁熱平鋪在案上,中間囊一層厚厚的糖芝麻碎,然後在上麵再鋪一層軟糯米,最後,又將炒熟的芝麻粒兒撚灑在最上頭,充個好看。


    餘錦年看著這糕,總覺得少了些什麽,他皺了會眉,忽地拔腿往外走。


    前堂的食客隻見少年快步跑出了店門,叫都叫不應,正疑惑間卻又見他翹著嘴角走回來了,手裏還采的一支月季,嬌豔欲滴。正巧穗穗也睡醒了,循著香味找進後廚,正瞧見小年哥在洗花瓣。


    餘錦年這一來一回,熱糕也稍稍放涼了些,他把手中月季花一瓣瓣洗好,用剪刀剪做小片,零星地點綴在糕點上,滿意地欣賞了片刻,便取來刀在冷水中一過,快手橫豎幾刀下去。


    整整齊齊、方方塊塊,甜香鬆糯的雪花糕便做好了。


    穗穗趴在窗上老地方,哇的一聲:“真好看呀!那上麵的花兒能吃麽?”


    餘錦年失笑:“怎麽剛睡醒就想著吃花瓣了?”他摘下一片嬌粉的花瓣,遞到饞嘴的穗穗嘴邊,“你嚐嚐?”


    穗穗“啊嗚”一口咬住,在小|嘴裏嚼吧嚼吧,粉|嫩|嫩的小臉一皺……呸,好像,沒什麽味道。


    餘錦年看她實在是可愛得緊,一早上的忙碌便都拋在腦後了,伸手從窗台上一把抱起穗穗,小聲笑著問她花瓣好不好吃,要不要再來一片。穗穗這才發覺自己被騙了,兩隻肉呼呼的小手伸直了按在餘錦年肩膀上,邊推他邊嚷:“穗穗不喜歡小年哥了!”


    “哈哈,”餘錦年捏了捏她的臉蛋,用小碟夾上一塊雪花糕哄她,“不喜歡小年哥?那就不給你吃雪花糕了。”


    “不吃!”穗穗哼了一聲,過會兒睜開一隻眼偷偷覷那雪白的甜糕,表情糾結起來,似是在做十分嚴肅的心理鬥爭,半晌,她伸手拍了拍餘錦年肩頭,勉為其難地說,“那我還是喜歡你一點點吧……”說完就去拿那糕吃,最後還看在雪花糕的麵兒上,邊吃邊唔唔強調道:“隻是一點點哦!”


    餘錦年摸摸她腦袋,表示寬宏大量,不與她這“一點點”的小丫頭計較,轉身端了做好的雪花糕,放到前堂去賣。這來往“一碗麵館”的食客許多是衝著每日的新奇小食去的,見今日拿出來的是個夾層的軟糕,每塊糕巴掌大小,半黑半白,綴點著紅粉花瓣,真真如紅梅落雪一般好看,且冒著令人垂涎的芝麻香氣,令人食指大動。沒多大會,這滿滿一屜的雪花糕便賣出去了不少。


    有人笑問:“小年哥兒,你給講講,今天這糕又有什麽名堂?”


    餘錦年老學究般的點點頭,做樣道:“自然是有的。這芝麻是補肝腎、益精血的聖品,糯米又能健脾養胃。你看這天也漸漸涼了,吃這二物補養正氣,豈不就是名堂?”


    那人又追問:“那這花瓣是什麽名堂?”


    “這……”餘錦年蹙眉思考,奇怪了片刻忽然訝道,“自然為了好看呀!怎麽,不好看嗎?”


    來買雪花糕的街鄰們樂得笑起來,紛紛點頭:“好看的,好看的。不僅小年哥兒的手藝好看,人也好看!”


    餘錦年也笑:“過獎,過獎。既然好看,不如多買點?”


    街坊們你一言我一語,這熱熱鬧鬧的半個上午就過去了。快到晌午頭,餘錦年準備好了中午要用的一大鍋雜醬澆頭,又將一小筐黃瓜洗了,簡單做了個拍黃瓜當清口小菜,用臉大的盆盛了,端到前堂陰涼處,又擺上小碟,道一文錢不限量,叫食客們多吃多拿、少吃少拿。


    大家都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雖沒見過這樣的賣法,紛紛新奇了一會兒,卻也沒人厚著臉皮沾這一小碟黃瓜的便宜。


    這會子日頭也大了,餘錦年正捧著杯冷竹茶,窩在櫃台後頭算賬,卻見兩趟馬車停在了自家店前。


    他眯著眼睛望出去,見這馬車四角掛著瓔珞穗子,花窗上還雕著喜鵲鬧梅,精致得很,跟車的還有幾名精壯的家丁,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車馬隊伍。


    果不其然,打那前頭的車裏鑽出一個丫頭,發髻裏插著根小銀簪,僅看那身衣裙就曉得不是尋常人家用得起的料子。餘錦年才放下筆,便聽那丫頭趾高氣昂地走進來,張嘴問道:“店主人呢?”


    穗穗才小聲哭道:“我夢見一個好可怕的鬼差,它拿著很長很長的鏈子,它說時辰到了,要來鉤我娘的魂……嗚……小年哥,我娘她會好起來的是不是?她不會被鬼差勾走的,是不是……”


    聽到並非是二娘病情發作,餘錦年才放心下來,伸手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又拽了袖子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印,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穗穗不怕,二娘一定會好起來的。”


    穗穗半信半疑,仍不肯睡覺,餘錦年久勸無法,說了聲“等我片刻”,便去廚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給穗穗:“你看,這糯米最能驅邪,你把它放在二娘床頭,那鬼差見了就害怕,定不敢來了。”


    “真的?”穗穗忽閃著大眼睛問。


    餘錦年點點頭:“自然,小年哥何時騙過你?”


    見餘錦年如此篤定,穗穗低頭思考了不大一會,便接過糯米碗,噠噠地跑去二娘房間,小心翼翼地將瓷碗擺在床頭,又畢恭畢敬地磕了幾個頭,念了幾句“菩薩保佑”,這才爬上|床,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餘錦年從門縫裏看她睡熟了,低笑道:“還是小丫頭,真好騙。”說罷將門縫關牢,又不禁鬱鬱起來。穗穗是好騙,可餘錦年卻騙不了自己,縱然他上一世師從岐黃名醫,卻也對徐二娘的病症一籌莫展。


    據穗穗說,二娘起先還隻是腹痛悶脹,因隻是三不五時地發作一回,也便沒當回事,疼時隻自己熬些軟爛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後來腹痛愈來愈頻繁,身體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這才令人去請了大夫,大夫看過後有說是胃脘痛的,有說是痞滿的,甚至還有不知打哪兒請來的巫醫,說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腸穿肚爛蠱……總之說法眾口不一,湯水藥丸吃了不少,人反反複複卻不見得好。


    至餘錦年來時,據說已吐過幾回血,人也消瘦得脫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頭心腸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對他好,他自然不想見她如此痛苦,隻是……餘錦年走回自己房間,不由歎息一聲——用現代的話來說,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現代醫學也對之束手無策,更何況是條件簡陋的古時?因此即便是湯藥再有神效,也不過是拖得一時,緩兵之計罷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來了。


    餘錦年仰躺在榻上,望著頭頂上在黑夜裏隱隱晃動的床簾流蘇,腦海裏一會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會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輾轉反側,至天快亮時才模模糊糊閉上了眼。


    這一閉眼,倒是入了夢,淩亂得很。


    這一夢攪得餘錦年渾身疲憊,天剛漏了白,他便滿麵倦容地醒了過來,睜著眼聽窗外公雞鳴了三次,才勉強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後,忙拐進廚房和麵燒水,獨自準備一天的麵食營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裏收入漸漸抵不上藥錢,以前的跑堂小二隻能辭了,因此這裏裏外外都隻剩餘錦年一個勞力可用。


    等待水燒開的時候,餘錦年便趴在灶頭,尋思著今日做些什麽小食,隨著鍋內熱水咕嚕嚕地沸開,他視線掃到昨日給穗穗哄去驅邪的糯米上,忽然來了計劃。


    他收拾好廚房,將一舀糯米放在清水中浸泡著,便跑到店前開業下板,不一會兒,就陸陸續續有食客進來了。有些熟客見今日店外的小食攤還沒支起來,打趣地笑他:“小年哥兒,是不是又賴床犯懶了?”


    餘錦年抿唇笑著,也不與人爭辯。


    好在信安縣人朝飯偏好吃些粥湯包餃,故而一大清早便來“一碗麵館”點麵吃的客人並不甚多,餘錦年手腳麻利地伺候過各位貴客,還能有時間製個小食拿來賣。


    他今早想出的吃食,名叫“雪花糕”。


    因著眼下夏末轉秋,早晚的天氣漸漸地涼了,不宜再貪吃那些寒涼之物,於是便想做個滋養脾胃的小吃來,這會兒靈機一現,便想起了這雪花糕。


    他先將糯米淘淨,撈在海碗裏,加少許清水上屜去蒸。灶底下添了把柴火,將灶膛燒得旺些,他就轉頭去做這糕裏的夾餡,餡兒也簡單,就是黑芝麻與白糖,但做起來卻又有幾道麻煩的工序。


    餘錦年另熱了鍋,將一小袋黑芝麻倒進去翻炒,沒個多會兒,芝麻裏的水分便烤幹了,粒粒烏黑小巧的芝麻在鍋底爭先恐後地跳躍著,散發出濃鬱香氣,他站在鍋旁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氣,感慨到怪不得說“仙家作飯餌之,斷穀長生”,這香味僅是聞聞便覺得身姿飄盈,更何論日日食用,真是能長生不老也說不定呢。


    他把炒好的香噴噴的芝麻轉入蒜臼裏,又加上一把白糖,便使勁地搗,直到黑芝麻與糖都搗成渣碎。這時屜上的糯米也蒸好了,這熱燙的糯米須得反複錘揉,使其錘得軟糯細膩,才能用來做雪花糕。他揉撚得胳膊都酸了,卻又不得歇,緊趕著在案上薄薄刷一層油,把錘軟的糯米趁熱平鋪在案上,中間囊一層厚厚的糖芝麻碎,然後在上麵再鋪一層軟糯米,最後,又將炒熟的芝麻粒兒撚灑在最上頭,充個好看。


    餘錦年看著這糕,總覺得少了些什麽,他皺了會眉,忽地拔腿往外走。


    前堂的食客隻見少年快步跑出了店門,叫都叫不應,正疑惑間卻又見他翹著嘴角走回來了,手裏還采的一支月季,嬌豔欲滴。正巧穗穗也睡醒了,循著香味找進後廚,正瞧見小年哥在洗花瓣。


    餘錦年這一來一回,熱糕也稍稍放涼了些,他把手中月季花一瓣瓣洗好,用剪刀剪做小片,零星地點綴在糕點上,滿意地欣賞了片刻,便取來刀在冷水中一過,快手橫豎幾刀下去。


    整整齊齊、方方塊塊,甜香鬆糯的雪花糕便做好了。


    穗穗趴在窗上老地方,哇的一聲:“真好看呀!那上麵的花兒能吃麽?”


    餘錦年失笑:“怎麽剛睡醒就想著吃花瓣了?”他摘下一片嬌粉的花瓣,遞到饞嘴的穗穗嘴邊,“你嚐嚐?”


    穗穗“啊嗚”一口咬住,在小|嘴裏嚼吧嚼吧,粉|嫩|嫩的小臉一皺……呸,好像,沒什麽味道。


    餘錦年看她實在是可愛得緊,一早上的忙碌便都拋在腦後了,伸手從窗台上一把抱起穗穗,小聲笑著問她花瓣好不好吃,要不要再來一片。穗穗這才發覺自己被騙了,兩隻肉呼呼的小手伸直了按在餘錦年肩膀上,邊推他邊嚷:“穗穗不喜歡小年哥了!”


    “哈哈,”餘錦年捏了捏她的臉蛋,用小碟夾上一塊雪花糕哄她,“不喜歡小年哥?那就不給你吃雪花糕了。”


    “不吃!”穗穗哼了一聲,過會兒睜開一隻眼偷偷覷那雪白的甜糕,表情糾結起來,似是在做十分嚴肅的心理鬥爭,半晌,她伸手拍了拍餘錦年肩頭,勉為其難地說,“那我還是喜歡你一點點吧……”說完就去拿那糕吃,最後還看在雪花糕的麵兒上,邊吃邊唔唔強調道:“隻是一點點哦!”


    餘錦年摸摸她腦袋,表示寬宏大量,不與她這“一點點”的小丫頭計較,轉身端了做好的雪花糕,放到前堂去賣。這來往“一碗麵館”的食客許多是衝著每日的新奇小食去的,見今日拿出來的是個夾層的軟糕,每塊糕巴掌大小,半黑半白,綴點著紅粉花瓣,真真如紅梅落雪一般好看,且冒著令人垂涎的芝麻香氣,令人食指大動。沒多大會,這滿滿一屜的雪花糕便賣出去了不少。


    有人笑問:“小年哥兒,你給講講,今天這糕又有什麽名堂?”


    餘錦年老學究般的點點頭,做樣道:“自然是有的。這芝麻是補肝腎、益精血的聖品,糯米又能健脾養胃。你看這天也漸漸涼了,吃這二物補養正氣,豈不就是名堂?”


    那人又追問:“那這花瓣是什麽名堂?”


    “這……”餘錦年蹙眉思考,奇怪了片刻忽然訝道,“自然為了好看呀!怎麽,不好看嗎?”


    來買雪花糕的街鄰們樂得笑起來,紛紛點頭:“好看的,好看的。不僅小年哥兒的手藝好看,人也好看!”


    餘錦年也笑:“過獎,過獎。既然好看,不如多買點?”


    街坊們你一言我一語,這熱熱鬧鬧的半個上午就過去了。快到晌午頭,餘錦年準備好了中午要用的一大鍋雜醬澆頭,又將一小筐黃瓜洗了,簡單做了個拍黃瓜當清口小菜,用臉大的盆盛了,端到前堂陰涼處,又擺上小碟,道一文錢不限量,叫食客們多吃多拿、少吃少拿。


    大家都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雖沒見過這樣的賣法,紛紛新奇了一會兒,卻也沒人厚著臉皮沾這一小碟黃瓜的便宜。


    這會子日頭也大了,餘錦年正捧著杯冷竹茶,窩在櫃台後頭算賬,卻見兩趟馬車停在了自家店前。


    他眯著眼睛望出去,見這馬車四角掛著瓔珞穗子,花窗上還雕著喜鵲鬧梅,精致得很,跟車的還有幾名精壯的家丁,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車馬隊伍。


    果不其然,打那前頭的車裏鑽出一個丫頭,發髻裏插著根小銀簪,僅看那身衣裙就曉得不是尋常人家用得起的料子。餘錦年才放下筆,便聽那丫頭趾高氣昂地走進來,張嘴問道:“店主人呢?”


    餘錦年回頭掃了眼自家麵館的方寸天地,心裏愁了一瞬,可又想到了什麽,笑道:“弊店蝸舍陋室,雅間……實在是沒有,若小主人不嫌棄,不如在這堂中用屏風隔出一處來?你看如何?”


    笑起來更好看了,丫頭紅著臉心道,她瞥了餘錦年一眼就匆匆進車裏問了回話,過會又鑽出個頭來遙遙喊道:“妥的!勞煩小老板了!”


    餘錦年應了,回到後堂,他知道二娘有幾扇木製屏風正好可以用,便去問二娘說明緣由借了來,楞是在本就狹小的空間裏辟出了一間“雅間”。


    這堂裏食客也是好奇,都探著頭想看看這位小主人是什麽來頭。


    這一看卻不要緊,隻見那香車錦簾一撩開,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兩位姿容婀娜的小姐,一位穿著碧一位披著青,一個玲瓏活潑一個則文靜雅致,二人走動間香粉飄嫋,足畔生蓮,簡直是讓這巴掌大的小麵館“蓬蓽生輝”了。


    餘錦年起先聽到小丫頭指明要雅間,便想到了來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並不如何驚訝。夏朝內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親的說法,但男女大妨尚不嚴格殘酷,貧賤女兒拋頭露麵維持生計已是常態,貴家小姐們也可以出門遊玩,不過有不可夜不歸宿、不可單獨出門、不方便與男人們同坐一桌同聲嬉笑等諸項規矩,到底還是要保持些矜持距離的。


    隻見活潑的那個小姐剛入了座,便叫拿些簡單食物過來,吃過好趕路。


    餘錦年便下了兩碗熱麵,拍了一碟黃瓜小菜,另調了個酸辣菜心,再加上兩塊雪花糕,一起端上去。頭幾樣那小姐看得很是無聊,至雪花糕時才多瞧了一眼。


    “這是早上新做的雪花糕。”餘錦年介紹道。


    碧衣小姐仔細看了看,嗔哼一聲:“不就是糯米和芝麻?叫甚麽雪花糕。”


    餘錦年點頭稱是:“不過是取個好聽的名兒,吃著也高興不是。”


    “瑩兒。”那青衣小姐抬了抬頭,終於出聲,“是你非要來,既是來了,便不要多嘴。”


    “知道了阿姐。”碧衣小姐吐吐舌頭。


    青衣小姐又問:“此去夏京還有多少日程?”


    後頭的丫頭回道:“若是趕得快些,約莫還有半月,應能來得及趕上青鸞詩會。隻是不知……今年的詩會,那位公子會不會出場?”她說著,臉上露出些神往,“聽說那位飄然出塵,風姿卓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新任狀元郎不是朝他下戰書了麽,他既都接了,定是會出場的!”碧衣小姐咬了口雪花糕,滿懷期待地說,“往年他都是隻遞詩作來,從沒見過他的人,今年我是一定要瞧上的!”


    青衣女搖搖頭:“怕是又空歡喜一場罷?”


    碧衣小姐憤憤:“阿姐你莫烏鴉嘴!”


    “瞧見了又怎樣?”後頭的丫頭嘻嘻笑說,“二小姐還能嫁了他不成?”


    那二小姐頓時臉上一紅:“荷香!”


    荷香立刻捂著嘴噤了聲,笑躲到一邊去了。


    “青鸞詩會……”餘錦年聽到個新鮮玩意,心裏就多琢磨了幾下,不料嘴上卻念了出來。


    二小姐回頭看了他一眼,問:“你知道青鸞詩會罷?”


    餘錦年微笑,老實道:“不知,敢問小姐這是個什麽?”


    “這也不知?”二小姐一副大為吃驚的表情,將餘錦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簡直是像在看什麽天外來物一般稀奇了。她又不屑與餘錦年這般粗鄙得連青鸞詩會都沒聽說過的鄉巴佬解釋,便抬抬手指,喚來丫頭:“荷香,你來說!”


    荷香於是將餘錦年拉到一邊,講起了這青鸞詩會的緣由來。


    原來,這夏朝都城“夏京”郊外,有一風光極美的山穀,穀中溪流蜿蜒,花樹嫋娜,每至初秋時分就會有天雲纏水的奇景,彼時山穀煙雨靄青,霧繞雲蒸,宛如人間仙境。前朝皇帝在那穀中修了一處觀景之台,因傳說此穀曾有青鸞盤繞,便取名為“青鸞台”。


    但凡是當世美景處,當然是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足跡。每年初秋,才子佳人們齊聚青鸞台,鬥詩比文,一展文采,拔得頭籌者自然是風光無限。


    然而從前幾年開始,這青鸞詩會上出現了一個人,一連數年隻派小廝遞詩作來這青鸞台,人卻從未露過麵,便將那些自詡才華絕頂的才子們比得體無完膚,實在是傳奇人物。因是青鸞台上發生的事兒,又有人打聽到這人名字裏竟也帶著個鸞字,於是有佳人小姐們給他起了個雅號,叫“青鸞公子”,甚是崇拜。


    後來又不知是誰傳出來的,說這位公子有出塵之表,脫俗之姿,便是男兒見了也要自慚形穢,又是引得官家小姐們的仰慕更上一層。


    這官家小姐們向來是市井間的潮流風向標,這麽一來二去的,連帶著“青鸞詩會”的名氣也大了起來。這不,今年詩會又快到了,恰逢朝上新來了位才華橫溢的狀元郎,偏是不服這位麵兒都沒見過的“青鸞公子”,騎馬遊街時當眾就下了戰書,邀他青鸞台一比高下。


    人們本也沒當回事,畢竟那位公子||寵||辱不驚的,天大的事兒也沒叫他露過麵。誰知,嘿,這回真是奇了!戰書下了沒有兩天,便有人傳出話來,說青鸞公子應下了!


    這可真是天大的奇事了!


    餘錦年聽罷,便理解了諸位小姐們的心思,追星嘛,尤其“那位”被傳得仿若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一般,天上有地下無的,本以為這輩子是看不著偶像真人了,現在乍一聽說這久居九天的神仙偶像突然要下凡開演唱會了,搞不好還能得到親筆簽名,這豈能不激動?


    應該的,餘錦年老神在在地點點頭,他不僅理解,而且非常理解。


    兩人低頭說話,難免靠的近些,丫鬟荷香偷偷瞧著他,心裏頭突突直跳,好像是小姐說的那種什麽……什麽一頭牛在心裏頭亂撞。


    倘若餘錦年能知曉荷香的想法,定是會滿臉溫和地糾正她,姑娘,那亂撞的是鹿。


    說完話,屏風裏二位小姐也吃好了,結賬時那大小姐十分闊氣地直接給了幾粒銀珠,道是那雪花糕做得好吃,賞他的。餘錦年笑著接了,奉承幾句又送她們出去。


    臨走,馬兒已經嘶嘶叫著揚起了蹄子,餘錦年剛直起身子,便見一物從車上飄下來,直飛到餘錦年腳邊。他彎腰撿起,卻是一條絹帕,帕上一頭繡著朵清荷,另一頭則紋著兩行字兒。


    他盯著那字兒看了半晌,雖是心裏大概能猜到這手絹的意思,卻還是從食客裏找了個熟人,是往日裏在東巷口給人抄書為生的老書生,問道:“王先生,我不怎麽認字,您且給看看,這字兒是什麽意思?”


    王書生疑惑地看了看餘錦年,好似沒想到他這樣白白淨淨,竟是個不識字的。


    餘錦年也訕訕而笑,這裏的文字類似於華國的古篆體,但在餘錦年眼裏仍是筆畫繁複,難以理解。他這具身體自四歲跟著堂叔一家起,便再也沒上過學堂,如今餘錦年認得的字一些是原身父親沒去時教的簡單字兒,還有一些是他穿來後自個兒七零八落學來的,連猜帶蒙,數來數去,也就是那些算賬常用的數字和一些瓜果蔬菜名兒。徐二娘倒會寫字,可是她精神不好,不能勞煩她,至於學堂……他沒時間也上不起,所以時至今日,他還是和半個文盲沒兩樣。


    “先生?”餘錦年回過神來,見王書生也在神遊天外,就又喚了聲。


    王書生自知剛才的打量失禮了,忙定睛去看手絹,頓時嗬嗬笑道:“喲,小年哥兒,那丫頭怕是相中了你呀!你看這詩,是青鸞公子所作,那小丫頭是借這清荷之詩抒發與你的情義呢!”


    又是青鸞公子。


    餘錦年謝過了王書生,將手絹疊好收在賬台下麵,心裏揣揣道,這位仙人偶像名氣怎的這樣大?


    下午店裏人少了,徐二娘精神也好了些,餘錦年搬了把躺椅讓二娘靠著,她一聽說今日新製了雪花糕,便非說要嚐一嚐。二娘是脾胃的毛病,本來糯米這種吃食不好消化,不該讓二娘用的,可病情都已惡化到有一天過一天的地步了,餘錦年也不願令她掃興,就切了一點來,配著碗麵湯,囑她慢慢嚼著再咽。


    把在後院玩的穗穗拎過來陪著她母親說話,餘錦年才得出空來,要去集市上找販菜的李大娘,與她商量明日進些什麽菜品。


    從菜市回來的路上途徑一家書局,餘錦年想著自己總不能一直這樣文盲下去,要不然連小姑娘的情書都看不懂,思索著要不要買本啟蒙讀物回去自學,店老板見他猶豫不決,遂伸手請他進去看。


    “詩史話本,什麽都有。”店老板笑著。


    餘錦年看什麽都似天書一般,覺得有些局促,又撿了幾本看著很薄字兒又簡單的書問了問價,都貴的要死,他摸摸自己的錢袋,隻好依依不舍地放下了。


    字是要認的,書也是要學的,隻是不是現在——他安慰自己——現在得先攢錢才行。


    正要走,無意間掃到書局角落裏一本落滿了灰塵的舊書上,青藍色的皮兒,還缺了個角。


    店老板也看出少年有心向學,可惜囊中羞澀,便拿起那本缺角的書來,遞給餘錦年道:“這本是去年的青鸞詩集,書脊被我那頑皮兒子浸濕了一些,後來放在倉庫裏又被老鼠啃了一個角兒,反正賣也賣不出了,你若是想要便拿走罷。”


    隻見少年眼角一彎,高高興興地接過去,還非常熱忱地道了好多個謝,倒是讓他這個拿破舊書送人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餘錦年拿了書,寶貝似的捧回了家,他現在深切明白了“知識就是財富,沒有財富就斷斷不可能有知識”的歪道理,一時感慨自己斬過千軍萬馬從名為“高等學府”的獨木橋上畢業,也好歹算是打拚出了一點成績,如今卻要一窮二白從頭學起,簡直是太糟踐人了。


    以至於穗穗見了他小心翼翼的模樣,還以為他在懷裏藏了什麽好吃的,最後扒出來見是一本皮兒都掉了一半的書,很是沒趣地跑走了。


    晚上閉了店,餘錦年興致勃勃地掌上燈,翻開書冊。


    這書名是“青鸞詩集”,店老板也說是以往青鸞詩會的佳作整理,結果餘錦年仔細一看,裏頭半冊子的詩詞卻都是署名為“青鸞公子”——這還叫什麽詩集,改叫“仙人偶像個人專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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