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煊熱起來, 食肆的生意並沒如秦春嬌所想的清淡下來,反倒因路上的行人要躲陰涼進來歇腳,客人更多了幾成。


    易家地頭有幾株老梅樹, 四月結了滿樹的梅子, 秦春嬌去摘了幾籮筐的青梅,又托人買了百斤的高粱酒回來, 合著冰糖一起泡了梅酒。到了這會兒, 正好是開壇的時候。


    早先鋪子修繕時,秦春嬌和易峋商量了,請了匠人在院子裏試著打井。


    秦春嬌可不信之前趙家的說辭, 整個下河村隻有趙桐生的院子裏才有水源。請了師傅來,試著挖了一下,果然還真的打出了井。


    如今下河村裏, 除了裏正趙桐生家,也就是易家食肆裏還有一口水井。


    趙桐生愛勒掯人, 秦春嬌就好說話的多, 相熟的村人有時來討個一擔兩擔水去做飯, 她也都答應。


    這天氣熱了, 秦春嬌就把青梅酒使小壇子裝了,吊在井裏。


    井水冰涼,青梅酒在井裏冰過, 斟在杯中冒著森森涼氣, 酸甜柔和又帶著梅子的果香, 極適合暑天。不止婦人喜歡, 就連男人也都愛喝。


    有進京趕秋闈又或遊學的文人,走到這裏歇腳,飲了梅香濃鬱的梅酒,吃了野趣兒十足的燉野魚和蜆子,瞧著那穿著藍布白碎花裙衫的秦春嬌,或者是淡青色葛布衣衫的董香兒,詩興大發,在牆壁上寫些類似於田園雜興的詩詞。


    秦春嬌看不大明白他們寫什麽,找了易峋來看,除了吟詠村野風光的句子外,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她便也不去管他們,由著他們寫去了。


    有人題詩便有人和詩,甚而還有人鬥詩,竟而成了當地一景。


    這日,天氣燥熱,天上一絲雲也沒有,鋪子裏坐滿了進來躲陰涼的行人。


    時近晌午,吃飯的人也多。


    有客人到櫃台前結賬,瞧見一旁小貨架上擺著的數十個小陶瓷瓶子,瓶身上還繪著花卉、仕女的圖樣,不由問道:“店家,那些是什麽?”


    秦春嬌正寫著賬目,抬頭瞧了一眼,便笑道:“客官,那是頭油。”


    那客人是名青年秀才,此次進京也是為了秋闈,要借住在一位親戚家中。


    他想到親戚家的姨母和尚在閨中的表妹,便想買些禮物帶去,頭油恰是女子愛用的東西,看瓶子也是精致可愛,便問道:“這頭油,要怎麽買?”


    秦春嬌望著他,淺淺一笑:“一瓶頭油,三百文。”


    那客人嚇了一跳:“店家,你莫不是開玩笑吧?!就這麽一小瓶子油,就要三百文錢?!你這兒最貴的菜,也沒有這個價!”


    秦春嬌放下筆,臉上泛起了一抹極甜的笑意,說道:“客官,這就是你不懂了。頭油須得炮製,有手藝在裏麵,所以要貴些。再說,這市麵上的頭油,就是差的也要一百文錢,通常都是二百文一瓶。我們家的頭油,又比那些都好,是拿茶油炮製的,味道既清淡,潤發的效果也好,要個三百文,不為過。”說著,她抬手撫了一下發髻,又說道:“我用的,就是自家做的頭油呢。”


    秦春嬌本就生的一頭好頭發,烏黑潤亮,齊齊整整的盤在頭上,一根雜發也沒有。


    如果真如她所說,這都是用了那頭油的功效,三百文一瓶似乎也物有所值,拿去送給那些親戚,也拿得出手。


    那客人還猶豫著,秦春嬌又從櫃台下麵拿出一隻小瓷盒子,盒蓋上畫著一支臘梅,畫工雖粗,卻也有些意思。她將蓋子打開,裏麵是晶瑩玉潤的半透明膏體,拈了些擦在手背上,甚是潤澤,還散著淡淡的茉莉花清香。


    秦春嬌向那客人說道:“客官,這是茉莉花麵膏,擦在麵上,能潤澤皮膚,白淨養顏。我瞧著,您這是要給哪位姑娘帶的吧?我這麵膏和頭油都是我自家做的,我自己也用。您帶一瓶回去,保準沒錯。”


    那客人瞧著秦春嬌,烏發紅唇,麵如白玉,細膩光潤,櫃上擺著一盆茶花,開的正豔,秦春嬌立在一邊,真是人美花嬌。


    她的話,原本隻有五分的可信,但在這花樣容顏下,就變成了十分。


    這麵膏和麵油,若當真如此好用,姨母和表妹也一定會高興。


    這客人便問道:“那這麵膏,又是怎麽賣?”


    秦春嬌淺笑著說道:“這一盒,五百文。”


    這客人更是如生吞了鵝蛋一樣,瞪眼張嘴,說不出話來。


    秦春嬌笑而不語,這價錢是高的有些嚇人,但胭脂水粉原本就不是便宜的東西,她也沒打算掙沒錢人家的銀子。


    這麵膏,是那天早起,她拿著玫瑰花膏勻臉時忽然想到的。村子裏總有放蜂人來收蜜,除了蜜還會一道收下蜂蠟。她曾見黃大夫拿蜂蠟做過藥膏,無非就是把藥油用蜂蠟定住,那個質地和麵膏極其相似。


    為了這件事,她還特地去向黃大夫討教過,蜂蠟不止能定型,對皮膚還有潤澤鎮定的效果。她自己炮製的茉莉花茶油,潤發很好,大著膽子上臉擦過,也和那個波斯來的薔薇花油不相上下,還更清爽些。於是,她就向放蜂人買了些蜂蠟,調製了許久,做了這茉莉花膏出來,和頭油一起,擺在店裏賣著看看。


    因為價高,一直乏人問津,但她也沒想過要降價,這價錢降下去容易,長起來就難了。


    茶油耐放,也不怕壞。


    賣這樣子的東西,她這張如花似玉的臉,就是最好的招牌。果然,那客人聽了她的說辭,動了心。


    那客人猶豫了片刻,還是咬牙買了兩瓶頭油,兩盒麵膏。雖說價錢高昂,但他也是小有身家的人,這些餘錢還不算傷著。


    秦春嬌笑著將東西遞了出去,這一單買賣就賺了一兩多。


    她將賬目記好,轉而看向後頭的高大男子,淺笑著問道:“陳大人,您今兒又來了,還是買糕麽?”


    陳長青一早來了,就站在那客人後麵,冷眼旁觀。


    看了這一整出,他心中頗為佩服這女子的心智,她是個極聰明的人,十分明白自己手裏的籌碼,也很清楚該如何運用。


    比起她母親劉氏,她更多了一分慧黠狡詐。


    陳長青看著她,微微頷首,說道:“還是買糕。”說著,那眼睛就不住的往後廚瞟去。


    秦春嬌唇角微翹,直言道:“然而不巧了,槐花已經過季了,山裏就還有,也都是開敗老了的。這樣的東西,我不能用。槐花蒸糕,今年就不做了。”


    陳長青聽著,微一沉吟,便問道:“那可有別的時令點心?”


    秦春嬌答道:“有玫瑰餅,還有蜂蜜豆花。”說著,她忽然一笑:“豆花您可帶不走,是井裏冰著的,帶出去不涼了,就不好吃了。”


    槐花下去了,南山上開著一種野玫瑰,雖說朵兒小些,但花香濃鬱,曬幹了泡水,濃香四溢,比那些大朵的玫瑰更加芬芳,且天然自帶一股酸味,十分適宜做點心的內餡兒。她之前問放蜂人買了許多蜂蜜,取鮮嫩的玫瑰花瓣合著蜂蜜搗成餡兒,裹在餅裏。餅皮是白麵合了些雞蛋揉的,放了些豬油和牛乳,在爐裏烘烤起酥。餅皮酥香,內餡兒花香濃鬱,微帶酸味,又是蜂蜜做的,甘甜不膩。


    如今秦春嬌是沒空再上山了,鋪子裏賺錢,也不用省這些個了,她讓董栓柱在村子裏找了些踏實勤快的婦人,請她們幫忙上山摘花,按斤兩賣給她。


    眼下不是農忙,女人伺候完了全家一天的茶飯,也沒什麽事做,有了這樣的好差事,自然都樂得答應。這賣花出來的錢,不用交公,留著自己買些日常雜碎,不必再跟男人要錢。這些婦人,一個個都高興的很。就是之前眼紅嫉妒秦春嬌買賣的,如今也都滿口說她的好話了。


    那蜂蜜豆花,是秦春嬌琢磨出來的暑天的甜食。嫩豆花在井水裏冰著,有客人要吃,就盛一碗出來,澆上蜂蜜玫瑰醬,撒些花生碎,來這兒的客人都會點上一碗。


    陳長青略思忖了一下,便說道:“那玫瑰餅,給我二十個。”


    那位主兒最近正在興頭上,槐花糕沒了,有別的也成,隻要是她做出來的。如果他空手回去,還不知要被那位怎麽數落。這兒的點心,他也嚐過不少,味道確實上佳,也難怪那位這般上癮。


    秦春嬌答應著,便去給他裝餅。


    今兒董大成告了一天假,和董老漢一道,帶著董香兒,去河對麵的宋家莊跟李家談和離的事兒。因為是董香兒的婚事,秦春嬌便答應了。鋪子裏,隻有她和董栓柱在。


    秦春嬌手腳麻利的包好了餅,也像城裏那些點心鋪子一樣,油紙包上放了一張紅紙,拿細麻繩捆好,交給陳長青。


    陳長青買了餅,卻不肯走,隻是在堂上磨蹭。


    秦春嬌看在眼中,暗暗一笑,問道:“陳大人,您還有事?”


    陳長青微微有些窘迫,頓了頓說道:“我還沒吃午飯,給我一碗麵吧。”


    秦春嬌笑了笑,轉去廚房煮了碗麵出來,端給他。


    陳長青吃著麵,見這鋪子裏裏外招呼的就是秦春嬌和那個夥計董栓柱,總是不見劉氏的身影,心裏竟然有些急了,他已經連著四五天沒有見過她了。


    以前雖然也想,但畢竟多少年沒有見過麵,也沒有念想。現下知道她在這裏,又守了寡,心思一起便再也按不住了,每一天都迫切想要見她。


    等一碗麵見底,他脖子已經伸了幾回,那雙眼睛恨不得穿過牆進到廚房裏去。


    秦春嬌過來收碗,陳長青終於按捺不住了,問道:“翠雲……令堂今日不在?”


    秦春嬌微笑著答道:“今兒天氣太熱了,我讓娘在家歇著,沒叫她來鋪子裏。”


    陳長青聽說,有些失落,不覺說道:“是,這天太熱,她是該好好歇一歇。”


    秦春嬌聽他這樣說,便笑的更甜了,說道:“陳大人,您這樣一趟趟來我們鋪子裏,照顧生意,我們自然是歡迎之至。但您到底是為什麽來的,您心裏清楚。村子裏頭,已經有人開始說我娘的閑話了,我娘不太高興。”


    陳長青的臉色一沉,眸子頓時鋒利起來,側目看著她,低低問道:“什麽人搬弄口舌?”


    秦春嬌被他這樣一個常年審問犯人的人盯著,卻無絲毫懼色,依然微笑說道:“知道了又能怎麽樣,說的人沒有幾百也有幾十,大人您要挨個算賬過去麽?再說,人家又沒犯王法。這就算是皇帝,也堵不完老百姓的嘴,這道理您該比我更明白。”說著,她也不等陳長青開口,繼而說道:“我娘雖說是個鄉下寡婦,但也是清白人家的好婦人,不該被人這樣背後說三道四。大人您這樣一趟趟來,又沒個交代,我娘日後要改嫁都難了。我娘苦了半輩子,我可不想她再受委屈。”


    陳長青一聽見改嫁二字,心猛地往下一墜,聲量也陡然抬高了一成:“翠雲要改嫁?她要嫁給誰?!”


    秦春嬌瞧著他,淡淡說道:“目下我娘還沒這個意思,往後可難說。畢竟我娘還年輕,我爹那個人,也沒必要為他守些什麽。”


    陳長青的臉色頓時冷了下去,他默然不語,突然起身拿著玫瑰餅走了。


    董栓柱看著他出去,忽然想起了,跟秦春嬌說道:“春嬌姐,他沒給麵錢。”


    秦春嬌瞧著陳長青的背影,笑了笑:“算我請的吧。”


    這幾天悶熱,劉氏覺得有些胸悶氣短,今兒秦春嬌說什麽都不讓她再去鋪子裏,她便留在家中歇著,照料著油坊那邊幾個男人早午晚三頓夥食。


    她正在床上躺著歇息,忽然聽到門板被人敲得砰砰響。


    這鄉下的院門,不到晚上是不鎖的,就為了個進出方便。


    劉氏聽這門敲的急切,還當出了什麽事,連忙下床去開門。


    開了門,猛然見到陳長青站在外麵。


    劉氏愣了一下,不由問道:“你咋來了?”


    陳長青兩手緊緊攢握著,盯著眼前這個女人,那如鷹隼般的眸子,閃著晦暗的光澤,像是盯住了獵物。


    劉氏忽然有些慌了,她說不上來是怎麽回事,但心底裏總覺得陳長青有些不對勁。


    慌亂中,她想將門板合上,卻被陳長青擋住,高大的身影將她籠住。


    劉氏不由往後退了幾步,心慌道:“你、你……”


    陳長青將手使勁兒握了握,啞著喉嚨說道:“翠雲,嫁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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