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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師傅這會兒也回過神來了, 易峋這是下了個套給他鑽。如果他進門就說要打這玩意, 自己是絕然不會接的。畢竟, 如果東西做出來,出了什麽問題,一樣砸他的招牌。


    他搓著牙花子,左右為難。


    易峋唇角微勾, 自懷裏取出一張圖紙來, 遞給馬師傅, 說道:“請馬師傅就照著這圖紙打,價錢好商量。”


    馬師傅有些疑惑,接了圖紙過去, 展開一看, 不由兩眼圓睜。


    那上麵的確是榨油器的構造圖,但和他以前打過的卻有很大不同。他之前做過一台, 雖說現在記得不大牢靠了,但大體還是有印象的。易峋給他的這張圖紙上,有許多截然不同的地方, 融入了很多奇思妙想,不止節省木料, 打出來的器具既輕巧又好使。


    馬師傅有些怔了,不知易峋哪裏來的這張圖紙, 難道這左近還有高人在?


    易峋冷眼看著他的神情, 忽然出言道:“馬師傅若是為難, 我就再找別的師傅去。”說著, 就作勢要上前拿圖紙。


    馬師傅卻將向後讓了一步,捏著圖紙不放,瞪著易峋大聲道:“峋哥兒,你讓我看見這東西,還想拿到別處去做?你想都別想!我告訴你,這東西我若打不出來,我馬師傅仨字兒就倒過來寫!”


    易峋但笑不語,他知道必然如此。


    這重手藝的老工匠都一個脾氣,看見了什麽精妙的東西,必要親手試試,不然夜裏連覺也睡不著。


    這圖紙,其實是他翻了許多農技書籍自己琢磨出來的。雖則許多想法是好,但到底隻是紙上談兵,他並不會木匠手藝,到頭來還是得要木匠幫他打出來。


    當下,兩人商定了價錢和交貨的日期。


    易嶟忽然肚子疼,跑到木匠家後院出恭去了。


    秦春嬌被這屋裏的木頭氣味兒熏得有些難受,便走到了門口透氣。


    易峋和那馬師傅的言語往來,她看在眼中。易峋肯定是算計好了的,馬師傅的性情及行事風格,他都了然於胸,才有了今天這一出。


    她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三年不見,易峋的城府竟已深沉到了這個地步,拿捏人心,掌控局勢,絲毫不遜色於她在相府裏見過的那幾位爺。


    這樣的易峋,讓她有些陌生。


    秦春嬌走到外頭,屋簷下頭的學徒正埋頭做活,也沒功夫去理她。


    她走下了台階,順著街道信步向前,倒也沒有什麽特別想去的地方,隻是想隨意走走。


    幾個孩童,手裏拿著彩紙風車、糖葫蘆、五彩的麵人自她身後笑鬧著跑過,險些將她撞倒。她倒也不著惱,這樣的生氣盎然的市井生涯,已許久沒有見到了。之前她在相府,絕大多數時候隻是被圈在後院裏,隻能見到那麽些人,抬頭也隻是窄窄的四方天空。


    宋家集子並不大,隻是緊鄰京城,所以也有一番熱鬧繁華。


    街邊的鋪子鱗次櫛比,貨物琳琅滿目,品格自然比不上京城,但也叫秦春嬌看的津津有味。


    不知不覺,她走到了一處弄堂裏。


    弄堂盡頭,有一間屋子,門簾上繡著一個大大的“賭”字。


    秦春嬌呆了一下,曉得那是一間賭坊。她在家時,秦老二最常去的地方不是地頭,而是這裏。家裏略有一點閑錢,都被他送到了那門簾子後頭。


    她歎了口氣,正想離開,那屋裏卻忽然傳來炸雷一般的吵鬧聲,隨即滾出一個人影。


    那人自屋中衝了出來,身後跟著一群粗漢。他還沒跑出兩步,就被那群人拿住,踩在了地上。


    那些粗漢連踢帶踹,嘴裏罵不絕口:“你這個烏龜,沒錢還敢來賭。欠著我們賭坊牆一樣高的債,還有臉上門!沒錢,索性叫你那病秧子老婆當表字去,你當個現世的活王八倒痛快些!”


    那人雙手抱頭,在地下滾來滾去,滿嘴爺爺的求饒。


    秦春嬌早已看呆了,愣怔的瞧著這鬧劇也似的一幕。直到那人去鑽那些漢子的□□時,她忽然感到一陣難以忍受的惡心,頭也不回的離開,身後的笑罵聲如浪潮一般的陣陣湧來。


    那挨打之人,就是她的父親秦老二。


    幾年過去,他更落魄憔悴了,蠟黃的臉皮,兩眼布滿了血絲,畏怯中又帶著一絲狡詐,頭發如泥餅也似的貼在頭皮上,泛著油光,不知多久沒洗了。


    除了惡心,秦春嬌並沒有一絲多餘的感情。她和這個男人的父女之情,早在他將她賣給人當小老婆的時候,在他教唆她去偷東西的時候,就已湮滅殆盡了。


    但她很擔心她娘,她娘一向羸弱多病——跟著這樣的男人身子是不會好到哪兒去的。


    秦老二更加邋遢廢物了,娘必定是要受更多的罪的。


    然而她能怎麽樣,她如今也是一無所有,甚至連這副身子都不是自己的。即便想要做些什麽,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她也不能去求易峋,易家是她的主家,哪有為人奴仆的去求主家給養老娘的?


    再則,她深知秦老二的脾氣,屬牛皮糖的,又難纏又死乞白賴的不要臉。一旦知道了她現在易家,一定會仗著自己和娘的關係,賴到易家。


    她不能給易峋帶來麻煩。


    秦春嬌心裏存著事,有些失魂落魄。正自失神,忽然聽到一人急切的喊著她的名字。


    “春嬌!!”


    這聲音高昂清亮,又帶著一絲的急怒和焦慮。


    秦春嬌茫然的看著易峋大步朝自己走來,那張一向沉穩的俊臉上帶著惶急和些微的狼狽。


    易峋快步走到秦春嬌麵前,一把將她攬在了懷中,也不管路上行人的眼光。


    直到將這副嬌軟的身軀擁入懷中,易峋懸在半空的心才踏實落地。


    在馬家鋪子裏交代了活計,出來就不見了她的蹤影。他心中滿是焦慮和怒氣,既怕她趁機跑了,又恐她被人販子給拐了去。


    其實,她還能去哪兒呢?秦家早已破敗外遷,她舉目無親,連個能投靠的人都沒有。


    但是易峋就是擔憂,哪怕她的賣身契捏在自己手裏,他也發自心底的不安著。


    易峋悶悶的說著:“跑到哪裏去了?外頭不太平,你一個女子,亂走什麽。”


    低沉的嗓音,帶著嗬斥和牽掛。


    秦春嬌勉強笑了一下,把方才撞見秦老二的事壓了下去,清了清喉嚨,說道:“你跟人談事情,我待著也是無事,就出來走走。”


    易峋沒有再言語,隻是拉著她,走到了路邊一處脂粉鋪子裏。


    這脂粉鋪子不大,貨物倒是齊全,從潤發的香油,到勻臉的膏脂,從眉黛到胭脂,一應俱全。雖是比不上相府裏的用度,但比起鄉下貨郎擔子裏的糙貨,不知高了多少。


    秦春嬌有點怔,不知道易峋拉她來這兒做什麽。


    隻聽易峋說道:“我是個男人,不懂你們女人用的東西。你看看,要添些什麽。”


    秦春嬌這方明白過來,原來易峋是要給她買脂粉。


    她在相府時,確實過得精細,開了眼界,也識得東西好壞,胭脂水粉差不離和那些姑娘主子們用的一樣。相府裏這些主子身邊的一等二等丫鬟,比起尋常人家的小姐還金貴些,但相府嬌養丫鬟,一來是為了裝點門麵,二來也是圖主子們看的舒坦。


    鄉下可沒這樣的講究,未成婚的姑娘還裝飾裝飾,已嫁的婦人,滿心便隻有柴米油鹽的計算。這是過日子的人家,哪兒會在這些花裏胡哨當不得吃喝的東西上白花錢?


    易峋要給她買這些?


    的確,易母在世的時候,喜愛打扮,精於修飾,但她是易峋的母親。自己,隻是易峋買來的人而已啊。


    不知道易峋到底是一時興起還是怎麽樣,她剛想說不必了,易峋那低沉的嗓音卻在耳畔響起:“盡管挑,你男人有錢。”


    這句話,讓秦春嬌燒的兩頰通紅。


    其實也沒錯,易峋的確算是她的男人,但這話聽在耳裏卻是那樣的曖昧撩人。


    看櫃台的夥計,是個閱人無數老於世故之徒,見了這情形,心中立馬有數了。


    他不去遊說秦春嬌,倒堆著笑向易峋兜售起來:“這位少爺,您真好眼力!咱們鋪子裏的脂粉,那是連京裏都比得過的。您瞧這鴨蛋粉,乃是真杭粉!啥是真杭粉,那是杭州老字號元吉粉莊的招牌貨,又名鴿蛋白,選用了數十位名貴香料合著鴿蛋一起做成的妝粉。敷麵十日,能凝白如玉。就是說,您用上十天,能白的跟玉一樣。這粉輕易不好進,我們掌櫃和元吉粉莊的老板是拜把子的兄弟,這才有貨。京城裏那些太太小姐,都見天兒的打發人往我們這兒拿貨呢。咱也不是啥人都賣,所謂好馬配好鞍,那生得皮粗肉糙的,我還怕糟蹋了好貨呢。我瞧這位小姐生得這般標致,就得用這樣的好粉才能增色。所謂紅粉配佳人,這粉給小姐用,也不算埋沒,這叫兩相匹配!您來幾盒?”


    秦春嬌聽了這一大篇話,險些笑出聲來。


    那夥計手裏的粉,壓根就不是什麽真杭粉。鴨蛋粉和真杭粉,完全是兩碼子事兒。她在相府裏時,每年府中都要到南方進一批回來。吉原粉莊的粉,更是貢上的東西,老板又怎麽會和這鎮子上小小脂粉鋪子掌櫃拜把子?


    這夥計也真會說話,看著把你捧了個天花亂墜,說的你心花怒放,其實繞著彎子的套你。人說啦,紅粉配佳人,你是佳人不是?哪個女子會自己承認自己不是個佳人?


    這套把戲,她其實看得多了。相府裏的管事的,各個都是全套的武藝。


    她沒理那夥計,隻是對易峋說道:“峋哥,真的不必了。我現下也用不上這些東西,不買也罷。”


    易峋卻微微的不悅起來,方才易嶟給她買珠花時,她怎麽不拒絕?


    她唇角抿著一絲笑意,帶出了兩隻圓圓的酒窩,俏皮而可愛。


    想起和易峋在屋裏的事情,她臉上浮起了一絲緋色。易峋親了她,溫熱的唇輕輕磨蹭著她的感覺,像貓的尾巴,輕輕搔著心頭,燒的她全身滾燙。易峋沒有再多做什麽,隻是抱著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便放了她起來。


    她沒有多猜易峋的意思,但心底裏卻是明亮的,還忍不住的想要高興。至於高興些什麽,她自己也不知道。


    易峋和易嶟兩個,洗好了手,相繼來到飯桌邊。


    桌上是兩盤餃子,圓胖白潤,香氣撲鼻,另配著香醋碟子和通紅油亮的辣油碟子,引人食欲大振。


    易嶟搓著手,在一邊坐了,也不拿筷子,急不可待的拈了一隻餃子塞到口中。餃子才出鍋,餡兒是滾燙的,頓時將易嶟燙的嗷嗷叫起來。他大口嗬著涼氣,卻又奮力嚼著嘴裏的餃子,一麵稱讚著:“春嬌妹子的手藝真好,這餃子真好吃……好久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了……嗬、燙!”


    秦春嬌看著易嶟這貪吃被燙的樣子,不由撲哧笑了出來,說道:“嶟哥又哄我開心呢,一盤餃子而已,哪裏就有這麽好?”


    這稱呼,讓易峋心頭跳了一下。


    秦春嬌是和他們兄弟兩個一起長大的,易峋與易嶟都比她大,同他們兩個也都叫哥哥。易峋不準她再叫大少爺,那就連著易嶟的稱呼也一起改了。


    這稱呼原沒什麽不對,但聽在易峋耳朵裏,卻有些不是滋味兒。


    隻聽易嶟說道:“我可沒有亂說,你做的就是比別處的都好吃!哥,你嚐嚐,看我說的對不?”


    易峋卻沒接這話,隻看著秦春嬌,問道:“你吃什麽?”


    桌上隻有兩盤餃子,一盤是易峋的,一盤是易嶟的,沒有秦春嬌的飯食。


    秦春嬌說道:“你們吃,我到廚房裏吃去。”


    時下沒有女人不上桌的習慣,但易家到底是她的主家。在相府三年,規矩早已刻在了日常生活裏,不是那麽容易就忘掉的。


    易峋沒有接話,沉默一陣,說道:“去把飯端來,就在這兒吃。”


    易嶟也好笑的看著她,問道:“難道你在廚房裏另外藏了什麽好東西,要背著我們吃?”


    秦春嬌聽了這話,不由得也笑了,去廚房端了自己的那一份過來,在桌邊坐下。她素來飯量小,隻給自己煮了七八個餃子,隻得淺淺的一盤。


    易嶟探頭看見,說道:“你怎麽就吃這些?怪不得你這麽瘦!”


    自己瘦嗎?秦春嬌不覺得,隻是剛好而已。京裏女子以瘦為美,相府中別說丫鬟們,就是那些姑娘主子,也是拚命的餓飯,隻為了瘦出一把蠻腰來。一同在老太太房裏的姊妹,總說她吃的是昧心食,不見她挨餓,倒也不見她胖。


    易嶟看她盤裏的餃子少,便自作主張從自己盤裏撥了五六個過去。


    秦春嬌連連說著夠了,卻拗不過他。


    易峋捏緊了手裏的筷子,淡淡說道:“她既不要吃那麽多,你何必勉強她?”


    易嶟這方罷了,嘴裏卻依舊說道:“哥,你看春嬌瘦的。去了京城這三年,就沒吃飽飯是怎麽的?”


    易峋順著他的話,瞄了一眼秦春嬌。她穿的棉衣寬鬆,但似是為了幹活方便,紮進了腰裏,凸顯出掐剛一握的腰身,柔軟纖細,就像那陽春三月的柳條。順著腰肢往上,是高挺的胸脯,渾圓飽滿,隨著她的呼吸輕輕的起伏著。三年的時光,她從記憶裏那個青澀的少女,長成了成熟的婦人,好似熟透了的果實一般的甜美。


    他不覺得她瘦,但想起昨天抱她回來時,臂彎裏那一點點的分量,他倒也讚成她多吃一些。


    易峋沒有接弟弟的話,隻說了一句:“我覺得好。”


    他覺得好?是什麽好?是覺得她不瘦,還是覺得她該多吃些?


    秦春嬌沒有問,易峋和易嶟性格不同,他寡言沉穩,卻又最有主意,更像是一家的頂梁柱。記憶裏,他也從沒跟她肆意笑鬧過。但是在她心裏,易峋和別人卻是格外不同的。


    三人低頭吃飯,易家兄弟兩個吃的尤為歡暢。


    易嶟沒有虛誇,秦春嬌的手藝的確是好,餃子皮擀的勁道,餡兒也填的充實飽滿,一口下去就是個菜肉丸子。


    秦春嬌上午去了一趟易家的倉庫,去年年底易家殺了兩口豬,大約出了四百斤的肉,排骨、下水、肘子各若幹。這兄弟兩個依照農家的習俗,大部分的肉都臘幹醃製了起來,卻因天冷還凍了一些鮮肉。


    她化了兩斤肥瘦相間的,合著一斤白菜剁了餡兒。時下別的新鮮菜蔬沒有,隻有冬藏的蘿卜白菜。白菜這東西水多,剁餃子餡兒容易稀,就包成了餃子,煮出來也是一包稀湯。她硬是將白菜擠幹淨了水,才和肉餡兒合在了一起,捏出來的餃子就是一個個實打實的菜肉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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