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氏看著秦老二不動了, 上前又踢了他一腳,見他總不動彈,便試了試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胸口, 果然氣息全無, 心也不跳了, 方才肯信這廝是死透了。


    她忽然覺得有些手軟,閉了閉眼睛,穩了一下心神, 看了劉二牛一眼。劉二牛爛醉如泥,從桌上滑到了地下,撅著屁股, 像一堆爛泥一般的打著鼾。


    劉氏擰了一下腿, 將滿臉笑意斂了下去,走到門邊將門一推, 一張臉慘白的向外叫喊道:“來人呐, 我當家的被人害死了!”這聲音,驚慌失措,讓人聽不出半分假來。


    這時候正是晌午頭, 秦家房子外頭不遠處有一株大槐樹, 幾個村人正聚在那裏吃飯。


    一聽到這喊聲, 各自丟下碗奔了過來。


    眾人跑到秦家房外, 一起問道:“秦家娘子, 出啥事了?”


    劉氏滿臉雪白, 慌張驚恐,兩隻眼圈也是紅的,聲音嘶啞道:“我當家的跟人吃酒,忽然喊肚子疼,我正說要去找大夫,他就吐了幾口白沫不動了。想是,想是叫人害了。”


    那些村人頓時吃了一驚,就有兩個膽大的,踏進屋中,果然見秦老二躺在地下,滿臉的白沫子,兩隻眼睛暴突出來,滿是血絲,兩手十指如鉤子一般的撕扯抓撓著自己的衣裳。


    這樣子一看,就知道是橫死的。


    那些村人便都亂起來,有的張羅著去喊裏正,就有兩個青年漢子將那劉二牛從桌子底下拖了出來,一記老拳將他揍醒。


    劉二牛正在黃粱美夢,忽然一拳被人打了出來。他睜著惺忪醉眼,看著一群圍著他的大漢,各自一臉的不善,頓時驚出一身冷汗,還剩的半分醉意也都飛到九霄雲外了。


    土塘村裏正王根鎖正在家裏吃他婆娘做的手擀麵,就聽院裏炸雷也似的一聲:“根鎖叔,不好了,秦老二被人毒殺了!”


    這王根鎖差點把麵條吃進鼻子裏,手裏的筷子掉在了地下也來不及去管,他豁的起身問道:“咋回事?!”


    來人跑的大喘粗氣:“秦老二跟人吃酒,死在家裏,秦家娘子慌沒神兒了。您快去瞧瞧吧!”


    王根鎖嚇了一跳,將嘴一抹,跟那人匆匆往秦家跑去。


    一路小跑到秦家,秦家的黃土房子早已被人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村人議論紛紛,指指戳戳。


    王根鎖硬撥開人群,走到裏頭。


    劉氏坐在門檻上,一頭靠著門柱,一手抹著臉上的淚,滿臉悲愴,早已哭啞了嗓子。一旁,村裏兩個平日裏和劉氏交好的婦人,一左一右的勸慰著。


    王根鎖正了正褲帶子,走上前去,問道:“秦家娘子,這是咋回事?秦老二咋就死了?”


    劉氏一見了他,兩隻紅了的眼圈裏再度滴下淚來,嗓音嘶啞的說道:“裏正,您說說,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我當家的今天跟人在家吃酒,我在廚房燒菜,就聽見他在外頭喊肚子疼。我出來一瞧,就看見他躺在地下打滾,問他話,疼的說不出來。我慌了,要去喊大夫,誰知他吐了兩口沫子,就不動了。”說著,又聲嘶力竭道:“我們兩口子一輩子也沒個兒子,隻有個女兒也不在身邊了。如今我當家的也死了,以後可叫我咋活?!”


    圍觀的一眾村人,平日裏也多少曉得些他家的事兒,對這劉氏很有幾分同情。秦老二雖不是個東西,但這個年頭,尋常人觀念裏,到底算是個當家的男人,如今他竟然橫死了,這劉氏往後還不知要怎麽辦,都唉聲歎氣的感慨。幾個婦人,看劉氏哭的淒厲,也物傷其類,跟著抹起淚來。


    王根鎖聽了劉氏所說,又進屋看了秦老二的死狀。有了些歲數的人,又是一村裏正,一看那樣子就曉得是毒發身亡。他見果然是出了人命官司,頓時太陽穴上一陣跳疼。


    當下,他寬慰了劉氏幾句:“秦家娘子,人已去了,還是想開些為好。”說著,正想派人去城裏報官,忽然一眼瞥見一邊捆著的劉二牛,便問道:“這人是誰?不像咱們村的。”


    劉氏哭的沒了力氣,就有人替她回道:“這人叫劉二牛,是左近一個二流子,今天和秦老二吃酒的人就是他。”


    王根鎖頓時皺了眉頭,這事兒怕還有些麻煩。


    劉二牛之前還如墜五裏霧中,這會兒已經明白了過來。剛才還跟他一起喝酒吹牛的秦老二,此刻已經橫屍在地,劉氏在一邊哭成淚人,土塘村的人都滿臉怒意的看著他。


    他打了個激靈,好像明白了些什麽事。他就說,這婆娘咋突然這麽好心,竟然叫他來家吃酒!她早想謀殺親夫了,如今還想拿自己當替死鬼!這婆娘真是好歹毒的心腸!


    劉二牛頓時啞著喉嚨嚎叫起來:“裏正大爺,您可得聽我一句,我和秦二叔好的跟親叔侄一樣,咋會毒他?!都是這婆娘,一定是她殺的!菜是她燒的,二叔一定是吃了她做的菜才中了毒!”這話才落地,就有人罵道:“你這話就是放屁,秦家嬸子做菜下毒,那你咋沒毒死?!”


    劉二牛沒彎過來勁兒,一時說不出話來。


    村裏出了人命官司,這可不是隨意就能摁下去的。雖說皇權不下鄉,但是一個村民被人毒殺,這麽多眼睛瞧著,處置不當那王根鎖這裏正的位置往後也不好做了。


    於是,王根鎖吩咐人將劉二牛關押在村子的祠堂裏,派了幾個村子裏的年輕力壯的青年人把他牢牢看住,又讓自己渾家勸著劉氏,他自己帶了兩個人到河間縣去報官。


    因秦家房子死了人,要等著縣裏官差來看,不便留人。王根鎖的媳婦便把劉氏讓到了自己家,還勸她:“人死不能複生,劉娘子你還是想開些為好。”


    劉氏滿麵木然,一句話沒說。


    她隻想笑,但不能笑,隻好繃著臉。方才那一場大哭,倒不是做戲,她隻是在哭她自己,哭她被秦老二毀掉的一輩子。


    王家娘子又問道:“劉娘子啊,你家老二沒了,往後你可咋辦?我聽說你不是還有個閨女,她是不是嫁人了,你不如投奔她去?”秦家有個女兒,但不帶在身邊,秦家兩口子也不怎麽提她,村裏人還當她已經嫁人了。雖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但親娘真沒人能管了,多數的女婿家還是肯管口飯吃的。


    劉氏扯了扯自己的裙褶,沒有說話。如果真的能平安無事,她也隻打算自己熬著,橫豎這些年都過來了,如今秦老二死了日子該更好過才是。


    至於春嬌,她沒臉見她。


    過了一個多時辰,王根鎖帶著縣裏的人回到了土塘村。


    縣衙裏聽說土塘村出了毒殺的人命官司的,也很看重,派了差役和仵作前來。


    一眾差役進了秦家的房子,四處搜查了一番。


    仵作驗看了秦老二的屍體,確認是毒發身亡。


    這會兒,劉氏和劉二牛也到了。


    差役班頭聽了劉氏的言語,得知秦老二是吃酒中毒,便將目光落在了桌上的酒菜上,令仵作以銀針驗毒。


    仵作拿銀針挨個試過,那針毫無變色。


    差役班頭便皺了眉頭,仵作卻道:“班頭莫急。”說著,將那酒瓶子端起湊到鼻尖一聞,並無什麽特別氣味,遂又倒了些出來,見酒水裏果然有些細碎的草葉,便說道:“班頭,此人腸穿肚爛,想是中了斷腸草的毒。這酒中有斷腸草的碎葉,死者便是飲用此酒方才身亡。”


    差役班頭便問道:“這酒是何人購來?”


    劉氏便回道:“大人,這酒是劉二牛帶來給我男人吃的。”


    劉二牛聽的已經呆了,他實在不明白自己好好帶來的酒怎麽會有斷腸草,還將秦老二毒死了。


    他倒不算蠢笨,曉得自己再不說話,就要被人當了替罪羊了,連忙張口向那差役班頭嚎叫:“大人,這酒是小的帶來的不錯。但小的和秦二叔一起吃酒,如果酒裏有毒,小的豈不是也要毒死?”


    差役班頭倒是個老成隻之人,他辦案眾多,經驗豐富,看了那劉氏一眼,見她雖形容憔悴,又有了些年紀,卻秀色難掩,適才又聽那些村民說起,秦老二平日裏慣打老婆,不由眉頭微皺,隻覺得這案子怕不簡單。


    當即,他也不多說什麽,隻是發話將劉二牛、劉氏連同一幹證物一同帶回衙門。


    劉二牛還在咧嘴大喊冤枉,卻被不耐煩的差役堵住了嘴。


    劉氏麵色淡淡,沒說什麽,略收拾了兩件衣裳,便跟了去。


    土塘村人看著都嘀咕,這把劉二牛抓了也就是了,咋連劉娘子也抓呢?有些人就琢磨出味兒來:這官差老爺,是疑心劉娘子呢!


    易峋和秦春嬌坐車到土塘村時,已經是黃昏時候了。


    易峋的意思,晚飯灌醉秦老二,晚上趁著天黑容易動手。


    到了土塘村,秦春嬌有些壓抑不住的激動,她已經幾年沒有見過娘了,娘就在這個村子裏呢!


    進了村子,易峋見著路邊有幾個坐著閑話的老人,便上前問道:“老丈,請問秦家怎麽走?”


    那幾個人聽他提起秦老二,不由臉上一陣怪異的神色,就有人問道:“你們是他啥人,問他家幹啥?”


    易峋麵色淡淡,說道:“我是他女婿,聽聞丈人家搬到了這裏,來探望的。”


    那幾個人更是一臉驚異,秦家在土塘村也住了兩年,可從沒聽說他有這麽個女婿,再看他身側站著的俏麗女子,更是一臉驚豔。雖然是模糊聽說秦老二好像有個閨女,但沒想到竟然是真的有,還生的這麽俊俏!


    但這事兒也怪,既然是女兒女婿,咋兩年都沒上門走動,連老丈人家搬哪兒去了都不知道?


    秦家多怪事,才死了人,又冒出來一對女兒女婿,還是別沾惹了,免得惹上啥禍!


    這幾人都一個心思,沒搭理易峋和秦春嬌,驚各自起身散了。


    易峋和秦春嬌有些詫異,正麵麵相覷之時,倒是有個好事的,走出十好幾步,回身遠遠的說道:“秦老二中毒死了,他渾家劉氏被河間縣縣衙拿去了,他家如今可沒人。你們真是他們閨女女婿,還是趕緊上河間縣去尋人情吧!”


    秦春嬌聽了這話,簡直不敢信自己的耳朵,又像晴天霹靂。她怕了恨了十多年的父親,居然就這麽幹脆的死掉了,而她母親還被抓去了。


    這事態發展,實在出人意料。


    易峋也是驚訝不已,他印象裏的劉氏一向是溫和而沉默的,麵對秦老二的苛待,她逆來順受,把秦春嬌護在身後,自己硬接著秦老二的拳頭。


    他甚至覺得,這個婦人大概根本沒有脾氣。


    這件事,當真會是她做的麽?


    易峋隻在心裏略想了想,便看向了秦春嬌,他擔心的隻是她。


    明知道她娘在她心裏的位置,自己早該把這件事辦好了才是,隻為了那些破事就拖拉到如今,事情才會變成了這樣。


    易峋對自己生出了些懊惱,這事兒見了官,怕就沒那麽容易收場了。


    秦春嬌秀眉微蹙,水汪汪的眼睛裏漾著一絲憂慮,她微微垂著頭似是在想著什麽。


    易峋低聲道:“春嬌,你在想什麽?別急,有我在,我們再想法子。”


    秦春嬌的眸色忽然堅定下來,她說道:“峋哥,咱們回去拿銀子,明兒就去河間縣。”


    她可不是無知的村婦,京裏那兩年已經熟知了許多人情世故,尤其是官場那些事,曉得有錢有人就好辦事。


    有沒有人不知道,但錢必須得有,好在她做生意這兩月,已經存了幾十兩銀子。雖說不曉得夠不夠官司,但打通關節求人照顧娘,還是夠的。


    易峋當然也明白這些道理,他頷首答應,又同著秦春嬌回了下河村。


    當天晚上,秦春嬌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索性起來,看著外頭的月牙,白泠泠的,冷的有些瘮人。已經是四月天了,還有這樣讓人心裏發冷的夜晚。


    她不知道娘這會兒怎麽樣了,不知道為什麽縣衙要抓娘,她不信娘會殺人。


    打小,娘總是那麽溫柔慈愛,堅毅不拔,似是什麽難題都難不住她,什麽擔子都壓不垮她。


    沒有過不去的坎,這是她常說的話。


    娘教會了她溫婉□□,易母教會了她禮義廉恥,正是這兩個婦人的言傳身教,才讓她沒有在秦老二的手裏長歪。


    這樣的母親,怎麽會殺人呢?雖然她覺得,秦老二簡直是罪該萬死。


    易峋也睡不著,他擔心秦春嬌,便走了過來。


    推門進去,她果然沒睡,垂散著如瀑也似的長發,穿著月白色的中衣,踏著繡花拖鞋站在窗子邊。白霜也似的月光灑在她身上,像是一層薄紗。


    易峋走上前,低聲道:“春嬌,睡不著麽?”


    秦春嬌卻是愣愣的,半天忽然說道:“我娘以前說過,這樣的月夜,鬼是要吃人的。”


    這原本是老人嚇哄不肯睡覺的孩子的,但秦春嬌這會兒卻是信了。


    易峋怔了怔,明白過來,臉色微沉,索性將她抱起,在床盤坐了,把她放在自己膝上。


    他磨著她的頭,還像小時候無數次哄她那樣,嗓音沉沉:“我們明天就去河間縣,沒事的,你不要怕。”


    秦春嬌卻忽然激動了起來,她微微喘著氣說道:“我娘不會殺人的,一定是那些官差弄錯了,一定是的!”


    秦老二怎麽死的她一點也不在乎,她隻擔心她娘,她好不容易才過上安樂的日子,還沒有照顧過娘親一天,娘怎麽能離開她?!


    易峋心裏微微一動,卻還是將那念頭壓了下去,他將那副柔軟的身軀揉在了懷中,用自己的體溫暖著她略有幾分涼意的身子。


    他說道:“我知道,他們弄錯了,你娘不會有事的。”頓了頓又道:“官差辦案,總要把事情弄清楚了,這又是人命官司。想必隻是叫你娘去問話,沒事的。”


    男人寬厚的胸膛和低沉有力的聲音,撫平了秦春嬌的不安。她靠在那堅實溫暖的懷裏,朦朧的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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