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春嬌有些手足無措,側身低著頭,沒有言語。


    這青年是易峋的弟弟,小易峋一歲。秦春嬌同他也是自小就相識了,比起他哥哥易峋,易嶟性子溫柔隨和,活潑易與人親近,她在家時也常和他在一處玩耍。


    然而現下,她卻以這樣一種身份重新走進了這個家中,實在是尷尬至極。


    易峋看了自家兄弟一眼,問道:“飯做好了?”


    易嶟也察覺失言,連忙接過他哥哥肩上的貨物,一麵將門讓開,說道:“做好了,就等你們……哥回來了。”


    秦春嬌跟著易峋走進了屋中,熱氣頓時包裹住了身軀,讓她的身子迅速溫暖起來。


    她站在堂上,悄悄打量著屋子。


    這廳堂甚是寬綽,當中放著一張黃楊木桌,想是平日裏吃飯用的,牆上糊著一張年前才貼上去財神年畫,餘下便是幾把椅子,便再沒什麽家具了。


    眼前這一切都是那麽的陌生,全不是她記憶裏的樣子。


    易峋將包裹交給了弟弟,大步走到了廚房去洗手。


    易嶟看秦春嬌站在一旁發呆,向她眨了眨眼睛,笑著說道:“春嬌也去洗洗手,待會兒就吃飯了。”


    秦春嬌看著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不知不覺的應了一聲。


    易家的房子是翻新重蓋的,但布局還和之前一樣。她依著記憶,走到了廚房。灶下的火還燃著,易峋正從鍋裏向外盛菜。他袖子卷起,露著一節幹淨結實的手腕,大手正利落的自鍋裏舀出一勺勺的燉菜來。


    秦春嬌趕忙洗了手,上前輕輕說道:“峋……讓我來吧。”不留神,峋哥兩個字險些就要出口。但想到自己現下的身份,她還是將那個稱呼咽了回去。


    易峋沒有看她,隻淡淡說了一聲:“出去等著。”


    恰在此時,易嶟也走了進來,見了這一幕,微笑說道:“春嬌,你今天才回來,先到外麵歇著罷,等吃飯就好。”


    秦春嬌鼻子微微有些酸澀,易家兄弟待她的態度,讓她並不覺得自己是被買回來的,反而像是回到了家中。


    她沒有堅持,走回了堂上。


    她沒敢坐,隻是四下張望著,到此時她才發現一件事,始終沒有見到易母的影子。


    她被賣進相府時,第一件事便是去跪見主母大夫人。易家當然沒有這樣的規矩,但她既然來了,該行的禮數還是不能缺的。可進門這許久了,也沒見到易母。不止如此,這屋子裏似是全無女眷生活的痕跡,易家兄弟似乎都未成親。


    他們年歲都不算小了,怎會拖到如今尚未成家?易母又去了何處?


    胡思亂想著,易家哥倆已將飯菜端了上來,秦春嬌上前幫忙,安放妥當,三人坐下吃飯。


    依著秦春嬌現下的身份,她本不該和主人同桌吃飯,但是聯想到中午的事情,她也不敢多說什麽。


    飯菜很是豐盛,一盤香油拌的鹹菜,一大碗白菜粉絲燉肥雞,一筐白麵饅頭,一人一碗新熬的苞米糝子。這樣的飯菜,在農家不是農忙過節,等閑是見不到的。


    吃飯間,易峋默不作聲,他雖素來不大愛言語,但秦春嬌記憶裏他也並沒有這樣罕言寡語過。


    易嶟倒不住的給她夾菜,一雙含笑的眼睛繞著她轉來轉去。這樣的目光,讓秦春嬌想起了小時候,他偶然得到了什麽心愛的東西,也是這樣的高興。


    這讓她頗為不自在起來,尤其是當著易峋的麵前,更是說不出的尷尬別扭。


    她小聲說道:“二少爺,我自己來就好。”


    易嶟被這聲稱呼弄得有些訝異,他睜大了眼睛,笑著問道:“你怎麽了,怎麽這樣叫我?”


    秦春嬌咬著牙,低頭看著自己碗中金黃的苞米糊糊,說道:“大……大少爺花錢買下我的,這是規矩。”


    易嶟茫然,看著易峋:“這……哥……”


    易峋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看向秦春嬌,目光鋒利卻又透著冷淡,良久他說道:“隨你高興。”說完,繼續低頭吃飯,再沒有第二句話。


    秦春嬌被他的目光弄得坐立難安,雖然難受,但那也事實,說開了也好,總好過不明不白的黏糊著。


    易嶟看了看自家兄長,又看了看秦春嬌,微微歎了口氣。


    吃著飯,秦春嬌將適才的疑惑問了出來:“二少爺,老夫人呢?”


    易嶟不大自在的轉了一下筷子,方才說道:“娘前年過世了。”


    秦春嬌一時不知說什麽為好,隻是有些難過。印象裏,易母是個溫柔端莊的女子,也是村裏少有的識字的女人。她和易父是外鄉人,聽父母說起,是二十年前來到下河村定居。這夫妻二人為人極好,男人一身好武藝,婦人則知書達理,村裏的人沒少受他們的照顧恩惠,所以易家在下河村也是極有體麵的人家。自己小時候,家中沒有飯吃時,也時常受到易母的接濟,就連自己知書識字的本事,也是她教的。離家三年,回來就聽聞這個照料自己頗多的伯母過世的消息,她心中十分的酸楚傷感。


    不過也因而她明白過來,這兄弟二人都還在孝期,自然是不能成親的。


    吃過了飯,農家夜間無事,為省燈油,也就是早早的就寢。


    易峋將她帶到了西邊的一間廂房裏,說道:“這兒以前是娘的臥房,以後你就住這裏。”


    秦春嬌走到屋裏,看這屋中西邊靠牆壘著一張炕床,對過是黃楊木的衣櫃箱籠,一旁竟還有一張小小的梳妝台,上麵安放著一口鏡奩。


    易峋又說道:“來不及給你置辦衣裳,衣櫃裏有些娘生前穿過的,你先將就著穿吧。”


    秦春嬌點了點頭,忽然想到了些什麽,臉忽然漲得通紅,兩隻小手絞纏著。


    易峋看著她,她還穿著白日裏的衣裳,半新不舊的比甲,卻因剪裁合宜將她的身段勾勒了出來,女性柔美的線條被燭火投映在牆上。她比三年前出落的更加好了,亭亭玉立,柔媚動人。他隻覺的胸口有什麽燥熱著,喧囂著,他想去擁抱她,質問她,甚而……擁有她。


    她是他買回來的女人,他對她幹什麽都可以,不是麽?


    易峋深吸了口氣,壓下這暴躁的衝動,丟下一句:“你早些睡吧。”便帶上門出去了。


    秦春嬌望著被關起的門,發了一會兒怔。她走到梳妝台前,開了那口鏡奩,一泓秋水也似的鏡麵映出如花人麵。鏡裏的人,洗去了鉛華,膚白如脂,唇紅似染,眼角邊點著一顆淚痣,越發讓整張臉顯得妖嬈嫵媚,一頭烏發柔雲也似的挽著。不知多少人讚賞過這幅容貌,可這樣的容貌出在一個貧民家中,卻不是什麽好事。


    如果不是長了這樣一張臉,如果不是她有一個嗜賭如命的父親,她也不會背井離鄉被賣到相府,她和易峋也不會走到如今這個地步。


    壓下這令人煩惱的往事,她輕輕將鏡奩重新合上。這樣的水銀鏡,是西洋貨船上下來的東西,她隻在相府裏見過,這下河村全村上下隻怕就是裏正家的小姐,也未必會有。這竟然是易母的遺物,當真令人驚異。易母生前的確是個精於修飾的女子,但也從未見她穿戴過什麽過於華貴的衣飾,為什麽會有這樣昂貴的鏡子?


    帶著不解,她走到了床畔坐下。


    床下燒著熱炕,暖烘烘的,令人絲毫感受不到屋外的寒冷。床上的床單被麵皆是湖藍色細棉布,卻都是新的。她有些糊塗了,這間房說是易母生前的住處,但為何床上的用品卻都是新的?再想及今天進門時,易嶟說漏嘴的話,他是知道自己要來?但這怎麽可能?


    自己被賣出相府,是沒有前兆的事情,易家兄弟怎會知道?


    她想不明白,連日以來的緊張疲憊,這會兒一股腦的發作起來,令她困乏不已。她熄了燈,脫衣就寢。溫暖的炕,綿軟的床鋪,帶來難以言喻的舒適,她很快便遁入了夢鄉。


    易峋在房門前站了一會兒,看著門縫裏透出來的亮光消失,才去了廚房。


    易嶟正在灶前,借著灶火的光亮收拾農具,見他進來也沒有起身,隻是招呼了一聲:“哥。”


    易峋在他身旁坐下,把白日買回來的種子一包包分好。


    兄弟兩個商議著開春之後的農事,如今易家有二十畝地,十畝坡地,十畝水田,僅憑這兄弟二人,是種不來的,少不得要去雇些人手。


    易峋說什麽,易嶟便點頭答應著什麽,這兄弟兩個,從來是大哥做主,弟弟聽命。


    兩人商議妥當,眼見時候不早,也都各自起身要回去歇息。


    易嶟正要出門,卻想起了什麽,向易峋說道:“哥,春嬌她怎麽怪怪的?她是不是以為……”


    易峋看著眼前的弟弟,滿麵冷意,一字一句道:“不論怎樣,她是我的。”


    易嶟臉色有些發白,勉強笑了笑:“我知道。”說著,停了停,又說:“哥也早些睡吧,跑了一天的路呢。”便出去了。


    獨剩易峋一人,站在廚房之中。


    灶下的火已將近熄滅,隻剩些沒有燒盡的焦黑木炭帶著火星劈啪作響。


    她回來了,重新回到了他身邊。失去她的三年裏,每一個夜晚都那麽的焦渴而難熬。可如今她回來了,甚而還成為了他的人,明明他想怎樣都可以,人在眼前卻又什麽都做不出來。


    “峋哥,後山上結了好些酸棗子,你帶我去摘。”


    “峋哥,我紮的風箏,好看不好看?”


    “峋哥,等我大了,給你當媳婦好不好?”


    “易峋,你有什麽?一個鄉下的窮小子罷了!我就是要到京城相府裏去過好日子,你憑什麽攔著我?!你是我什麽人?!”


    往昔的對話,在腦海裏不斷盤旋,令他的頭嗡嗡作響。


    易峋眸色越來越深邃,一拳砸在了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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