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想,蘇嘉言又覺得十分局促。生怕傅寧硯看穿了她心裏的想法,便立即地別過了目光,不與他對視。


    傅寧硯端起茶幾上的橙汁,很淺地喝了一口。他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捏著杯子,在杯壁上留下幾枚指印。


    蘇嘉言有些懊喪,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總是不自覺去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便找個話題,也沒細想,開口說,“你打算……”


    “你現在……”正好傅寧硯這時候也開口準備說話。


    兩個人撞到了一起,都是一怔,蘇嘉言不自在地捋了捋頭發,說,“你先說吧。”


    傅寧硯仍是看著她,目光清亮,聲音清越柔和:“你現在過得很好,我很高興。”


    蘇嘉言便又覺得心髒似是微微懸空,幾分沒著沒落的悸動,她微微咬唇抬眼看了傅寧硯一眼,道歉的話便不自覺到了嘴邊:“對不起……”


    傅寧硯反而一怔,“對不起什麽?”


    蘇嘉言微微側過頭去,看著茶幾上搖曳的燭光,“前年我到紐約,給謝澤雅掃過墓。”


    她心裏幾分梗得難受,便也不管傅寧硯的反應,自顧自往下說,“當年我不想讓師兄以身涉險,也無法接受師傅就這麽不明不白去世,所以我設計陷害了她。雖然懿行說她是罪有應得,但我自己知道,不是這樣的。她雖然有錯,但我也沒有任何資格製裁。”


    她頓了頓,“她死了以後,我本來以為我可以好受一些,但初來紐黑文,我幾乎每晚都做噩夢,夢到她沉在河底,被水草纏繞,伸手向我求救。但是我沒有出手,隻是冷漠看著她被淹死……”


    “嘉言……”


    傅寧硯微擰著眉,想要打斷她,蘇嘉言卻做了一個製止的動作,“你讓我說完。”


    傅寧硯便默不作聲,仍是注視著她,目光裏卻染進幾分沉痛的擔憂。


    “晨晨生下來後,我才終於沒再做這些夢。”她伸出手掌蓋住額頭,“四年以來,我一直在想。當時我們大家似乎陷入了一個狂熱的怪圈,沒有一個人身處局外冷靜理智,都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拉扯著往最壞的境況狂奔。但我又想,即便有更加溫和的解決方式,那時候的我和你,也一定會選擇最慘烈的一條路。”


    “是。現在的我回到過去,很多事情都不會發生,”傅寧硯低聲說,“我們的生活甚至不會產生任何交集。”


    蘇嘉言抬眼看他。


    兩人對視,傅寧硯目光仍是坦蕩,“你很勇敢,選擇了破釜沉舟。我也始終在想,如果不經曆這些事,我或許就這麽渾渾噩噩將一輩子過下去。我本來以為,我的生活不能缺少權勢和女人,因為這些東西我可以牢牢掌握在手裏,就像……”他比了一個動作,“就像下棋的人掌握著自己的棋子。但你的‘死’讓我發現,我才是被人握在手裏的棋子。我以為不能缺少的東西,恰恰是我最可以毫不猶豫舍棄的東西。


    “嘉言……” 他目光又重了幾分,仿佛有實質一般的,帶著幾分清澈的熱度,“我很感謝你。當年的事都是我一手造成,我卻自以為是,以為形勢盡在掌握,沒有真正花費心思去阻止事情的惡化。你的罪惡感是不必要的,因為那些都應當由我來承擔。四年,甚至四十年,我都願意為當年自己的愚蠢犯下的過錯贖罪,隻要你……你和晨晨可以真正幸福。”


    說到最後,他聲音低沉,卻是真誠堅定,一字一句都極有分量,重重砸在蘇嘉言心上。


    蘇嘉言聽著,一時啞然。


    過了許久,她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沒必要。我該向你道歉,即便是你有錯,四年這樣……這樣的日子,懲罰也終究是太重了。”


    傅寧硯微微一怔,眸光閃爍,靜了片刻,他方才開口,聲音卻喑啞低沉,“你這個人……就是太心軟了,所以包括我在內的人,都會忍不住得寸進尺。”


    蘇嘉言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垂眸沉默。


    真要細究,當年她那種斷腕之舉,除了報複,除了為自己謀求退路,又何嚐不是在為兩人謀求退路。


    如果傅寧硯的的確確就是這樣薄情寡性的人,過個一年半載,他便能從這場打擊裏走出去,依然做他那個聲色犬馬的傅家三少。可是他甘心接受了她自作主張為他安排的下場,用自己的行為切實地贖了罪。


    如果不是這樣,此刻他們就不會在這異國他鄉的春日雨夜裏,像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一樣推心置腹,坦誠相待。


    她不由想到了之前蘇懿行說的那句話:“我本來是不相信什麽緣分,現在卻有點信了。”


    有時候,命運就是這樣神奇的東西。


    而此時此刻,傅寧硯想的卻是段文音之前對他的說的,種因得果。他以為這四年自己所做隻是業報,卻沒想到竟是柳暗花明的因緣。


    “我買下你對麵的房子,也算是心血來潮的結果。如果你覺得困擾,我隨時可以搬走。就像我之前說的,我無意打擾你的生活,”傅寧硯仍是看著她,狹長的眸中將她身影全然容納,“但隻要你需要,任何時候任何地點,我都會出現。”


    “如果我和程似錦結婚,希望你消失得一幹二淨呢?”


    傅寧硯目光微微一沉,臉上卻仍然帶著溫和的笑意,“我會消失得一幹二淨。”


    蘇嘉言瞬間想到四年前,她讓傅寧硯去殺了謝澤雅時,他回答她的話:“哪怕我會在牢裏蹲一輩子。”


    在最初見到傅寧硯的時候,蘇嘉言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問,到了現在卻覺得,已經沒那個必要了。


    眼前的傅寧硯,既是過去的傅寧硯,又不再是過去的傅寧硯。


    既然命運為他們安排了這麽一遭,到了窮途末路,仍能闊別重逢。接下來會如何,不如也就順其自然。


    蘇嘉言心裏幾分酸澀,靜了半晌,開口說:“我們打個賭吧。”


    “什麽賭?”


    蘇嘉言抬眼看著他,“懿行要回國,我也會跟著他回去一次。下個月的十五號,我會去一個地方,如果我們還能相遇……”


    傅寧硯心中激蕩,便如驚濤拍岸,他緊緊盯著蘇嘉言,聲音微微顫抖,“這是你的決定?”


    “你不能作弊。”


    “我不會作弊。”傅寧硯沉聲說道,卻微微轉過身,飛快地擦了一下眼角。


    兩個人做了這個對彼此都格外重要的約定以後,一時又沉默下來。蠟燭燒了半截,拖著一行燭淚,本是格外殘忍的事物,然而在這樣風雨交加的夜裏,卻顯得如此明亮而溫暖。


    這真的是非常奇妙的一件事。大約彼此都見過對方最狼狽不堪又最殘忍黑暗的一麵,所以反而坦坦蕩蕩,無所顧忌。


    在這樣的安靜裏,又靜坐了片刻,頭頂的燈突然亮了起來。明亮的白光灑下來,一時隻覺得格外刺眼。蘇嘉言眯眼片刻,方才適應,吹了蠟燭站起身來,“臥室的燈還沒關,我去看看晨晨。”


    傅寧硯也站起來,“那我……就先告辭了。”


    蘇嘉言回眸極快地掃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說:“你稍等片刻,我給你找把傘。”


    說著,便起身走往臥室。蘇迎晨並沒有被突然亮起的台燈驚醒,仍舊睡得安然香甜。


    她心裏一暖,坐在床邊彎下腰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抬手將台燈關掉了。


    拿著一柄雨傘重回到客廳時,傅寧硯正在看著客廳裏的照片牆。蘇嘉言頓下腳步,靜靜看著他的身影。他一手插在褲袋裏,一邊看著,臉上露出幾分有些傻氣的笑容。


    牆上掛著的,大都是蘇迎晨的照片,從出生到現在,用圖釘釘了滿滿一麵。


    蘇嘉言緩緩走過去,輕聲說,“晨晨是早產兒,生下來住了很久的恒溫箱。”她指了指照片上不足傅寧硯手掌大的小小嬰兒。


    傅寧硯微微蹙起眉頭。


    “謝澤雅那兩下撞得很重,當時差點流產,大約就是那個時候造成。我害了她,也算是報應吧。”


    “別說這種話。”傅寧硯低聲喝止,聲音卻是喑啞。


    蘇嘉言手指移動,指了指另一張照片,“這是晨晨抓周的時候拍的,師兄也過來了,你看,她手裏拿的是……”


    “畫筆。”傅寧硯輕聲說。他目光一時變得極為輕柔,眼角閃著細微的水光。


    蘇嘉言默了片刻,接著指,“這是兩歲,在洛杉磯的迪士尼樂園。”


    小小的女孩兒穿著白雪公主的衣服,笑得燦爛無邪。照片裏滿是彩色的氣球,快樂的氣氛仿佛要從照片裏漫出來了。


    傅寧硯微微勾起了嘴角,伸出手指,在照片上輕輕摩挲了一下。


    “這是三歲時候的照片。”蘇嘉言又指了一張。


    傅寧硯傾身往前,仔細看了看,皺眉問,“那是什麽?”


    “哪裏?”


    “這裏。” 傅寧硯往蘇嘉言旁邊走了一步,伸出手指,點在照片了蘇迎晨的額頭上。


    而蘇嘉言的手指也正好移了過去,兩人手指相碰,頓時仿佛過電了一般。


    蘇嘉言立即縮回手,“呃……哦這個,她當時從階梯上摔下來了,撞到了額……”


    ……呼吸靠得很近,這個距離,仿佛正在輕輕拂動著她耳畔的發絲。蘇嘉言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說著說著就停了下來,直覺告訴她應該接著往下說,心髒卻仿佛擂鼓一般,一下一下撞擊著胸腔——空氣似乎一瞬間升溫,她陡然覺得有些難以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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